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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看他一眼,继续开步。他没有住店的钱。
“这东西值钱。折去你刚花的钱,还能住到明天。”他看着零讶然的表情说,“我们做生意不骗人。”
零有点感激。
“大车铺一晚,饭钱另算。”阿手又咬了咬戒指,“你还有没有?人总要吃饭的。”
零摇头,然后看着桌上那碗曾用来喂他的粥,还剩一多半:“这个我花钱了?”
“嗯哪。”
零拿起那碗粥一口喝尽,以抵挡往下必然的饥饿。他那点感激迅速被挥发殆尽。
简陋肮脏的大车铺,零蜷在一角,早已睡着。
铺上还睡了其他的几个,鼾声如雷,在这样的光线下根本不见其人。
唯一一个坐卧不宁的是睡在另一角的卅四,一会儿起来抓着虱子,一会儿起来用衣服包上头,以挡铺上熏人的恶臭。
15
三不管小镇尽头的兵营,带刺的铁丝门打开了一条缝,放出一队巡逻兵便立刻关上。三不管的一天开始了。
巡逻队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步子直穿三不管,像是踩在街心一条不存在的钢丝之上,谦卑地迈着步子,尽可能地低垂着眼皮。
一条百业萧条的街,阿手的大车店和对面鲲鹏所居的酒店是全镇唯一存在的商业,巡逻队脚下踩的那条中线似乎把镇子分成了两半。人们从屋里出来,只沿着墙根子行动着,绝对无人横穿街道,那是军统和中统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随着更多的人从屋里出来,中间的街道也更像一个两军对峙的战场。
巡逻队像是镇上人的开工哨,而镇上人一天的业务便是晒太阳和拆枪擦枪。步枪、骑枪,比比皆是的手枪、刀具。这里的人们毫不避讳让人看见这些让正规军也显得逊色的家伙,更不避讳让对街看到这边的横眉冷对,仿佛在相互炫耀武力。
那队可怜的巡逻兵越走越是发毛,强作镇静下小声地嘀咕:“班长,怎么今天就是不对啊?”
“有、有什么不对的?鬼扯!”
“长家伙多了好几倍,往常玩的多是短火呀。”巡逻兵说,“我看是真要打啊。”
班长看了看鲲鹏所拥有的那半条街,正好看见一支在擦拭中指上了他的枪口。他连忙转过头来训斥:“闭嘴!向后转。”向后转,转过来便可走回安全的军营,但班长有些发愣,来时他最后一个是最安全的,去时他第一个可是最不安全的。
卅四正从镇子尽头的阿手店里出来,几乎就在巡逻队的身边。他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咳吐一口,正一步三摇地想迈开步子,却突然愣住。卅四一目到底,两边街上全是林立的枪口,他立刻往店里拧回了小半个身子。
“站住!”班长冲他呵斥。
卅四又拧回小半个身子:“我是国民政府……”
班长小声地威慑:“过来!”
“国民政府教育部……”
班长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为了不引起那两边街的大惊小怪,是悄悄对准他:“老子是中央军!过来!”
卅四茫然地过去,立刻被班长揪到了身前,现在的班长有了一个肉盾牌:“走。”
“我是……”卅四正想开口,被枪口顶了一下,终于闭嘴,开步。
一支古怪的队伍,前边走着一个中山装、拄着杖一步一蹭的老头,后边跟着几个藏头露脸、枪口向天的中央军。
鲲鹏从他霸居的酒店里哈欠连天地出来,挥了挥手,手下拖过来一张桌子迎门放了。鲲鹏弯腰,拿起一个大家伙往桌上轰然一放。一挺捷克造ZB26,轻机关枪,现在的鲲鹏算是抢尽满街华彩。
卅四突然站住,看着鲲鹏。
鲲鹏看着卅四,拿牙签捣着牙龈。
一个笸箩往桌上一倒,满桌黄澄澄的子弹,中统们开始往弹匣里压弹。
对街的开始回屋,关门,上板,他们的家伙在那挺机枪面前是没得比的。
赢了这一回合的鲲鹏敲上一个弹匣,端起机枪,走到店门口,“哒哒哒哒哒……”他向对街虚扫了一阵,赢来了半条街手下的喝彩声。
卅四在身后又被枪捅了一下,终于犹犹豫豫再次开步,脚步也自然偏向了没枪的那边。门后清晰地传来拉栓上弹声,卅四和他古怪的尾巴们立刻偏回了中线。
军营线的铁丝门又开了条缝,放进终于成功走了个来回的巡逻队。
队伍立刻乱了,卅四被推到一边,丘八们劫后余生地钻回自己的军营。卅四拼命扒着即将关上的铁丝门缝隙:“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国民政府……”他把一只手塞到门里,另一只手慌忙在口袋里掏着东西,掏出的不是证件而是钱。
钱塞到把门兵手上,门缝总算开大了一点,卅四忙把自己挤了进去。
卅四被带到营长面前。
卅四忙不迭地把证件、名片、延安开的路条,连同刚摘下的表一起送了上去,其卑贱与平时的嚣张完全是两个极端:“营座戎马辛苦,在下……”
“想走是吧?人人都想走,我都想走。”营长试着表,“你这路条没用。”
“怎么没用?您看这印戳……”
“你拿共党的路条过国军的关卡?要国民政府的戳!”
“在下是难忍共党之污浊挂冠而去,叶落归根也归心似箭,眼下这时局,等来国民政府的戳要几个月呀!”
“那你就跟国民政府说去。我只管卡人。”营长看看抓耳挠腮的卅四,“四百。”
“啊?!”
“国币和边币都不收,四百什么你自己知道。”
“在下是十年寒士两袖清风啊!”
“那就跟你袖子说去。我只管数数。”
“两百。”
“三百。”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第04章
16
零醒来,第一次在白昼下看清这间屋子。通铺,自己的破行李就扔在铺头,那只箱子恐怕是再也不能陪他走上哪怕一里路了。再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人在自己旁边睡着,另外两个人正在搜索卅四堆在屋角的箱笼,近乎明火执仗。
零做出的是一个书痴能有的反应:“嗳?”
身边睡着的那个一跃而起,一把西北人用来切肉的短刀顶上了零的喉头:“钱拿出来。”他们三个根本是一伙的,都是赶马人的装束。
零茫然地看着这人眼睛里远比一个盗匪深刻的内容。
那两个搜卅四行李的已经分出了一个,上铺开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练不像一个盗匪,而他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散架书页兴趣也远大于对钱。
拿刀顶着零的家伙已经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滚。”
零爬下铺之前抓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枪。他们掏枪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腰,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掏一支远小于驳壳的枪。
零仿佛被吓呆了,身体带着长衫在抖,指指自己烂到露肉的衣服:“我……得换。”
那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支枪收了起来,另一支枪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枪收回腰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腋下开了缝,仅仅不露肉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挺机枪。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阿手在炽热的阳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没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屋里有人抢东西啊!”
“抢什么?”
“抢我呀!”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紧的。没死就不要紧的,死了都不要紧的,杀人都没人管,抢东西最不要紧的。你哪里来?”
零茫然地绕在阿手的混蛋逻辑里:“延安……”
“延安我没去过。不过这地方乱管别人事要被开剥的。”
“开剥?”
阿手转过身来,拿手在喉咙下划过,然后转过身继续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会儿,颓然坐倒:“我得走,怎么才能出关?”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喘气、挨揍、挨枪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逆来顺受的零看着逆来顺受的阿手,弱者对弱者。零说:“干吗不走?回延安,延安不这样。”
“那你干吗走?”
零愣了一会儿:“人有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时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个地方。”阿手大力地劈着柴,他像零扮演的李文鼎一样,不是没有愤怒,只是永远是这种全然无力的愤怒,“有这镇时就有的这店,本来叫西北大饭店,后来对过也要叫西北大饭店,不让我们叫,就没名了。”
“不让叫就不叫?”
阿手让零看自己额上的一道痕,从后脑一直延伸到颈根:“那次打的。”
零茫然着,对这样的现实他无力说话。他木然了一会儿过去帮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连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门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尸了。”
“我收钱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噜下来,“我欠不起情。”
“这算什么欠情?”
“欠情要拿东西还。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没钱,你没钱就会挨饿,你挨饿我就不好不给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惨地听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实。”
零点点头,他不再企图帮阿手做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歇着,下晌午我就会赶你走。你就赶紧往你来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这地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对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声喧哗,枪械碰撞,一小队士兵出现在他正要进去的门口,卅四得意扬扬地跟在后边。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举起了双手。零讶然。
“就是他!”卅四指着零对士兵喊。
几个士兵将零扭住:“走!”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后继续劈柴。
零被几个士兵扭着走向军营。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带到军营,两柄枪托交叉着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营长仔细研究着零,如同菜妇在市场上挑拣一块猪肉。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头肌:“就这?延安来的危险分子?”
“就是他!”卅四说,“此人居心险恶,蓄意破坏民国教育制度!”
“破坏?他也抡得动炸弹?破坏啥?”
“蓄谋不轨的无政府主义者!败坏圣贤至道!儒之……”
“住嘴!你奶奶个熊了!”营长的枪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弹,“老子这都火烧眉毛屎顶屁门了!我来管你娘的教育?娘的圣贤?你个老僵尸以为找个垃圾往我这一塞三百就会变两百?门都没有!想出关就是三百!叉出去!”吓得卅四赶紧退了出去。
营长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说:“放啦!这种货色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翘了,留下来你喂他呀?!”
零被放开,茫然揉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日下,街两边的对抗已经接近偃旗息鼓,但是两个被从军营里推出来的人小心翼翼地踏着中线,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离开延安之后,零终于得到第一次可以和卅四谈话的机会,那种谈话很怪,嘴唇基本是不动的,眼睛则像任何一个过三不管的良民那样望着地面,像是腹语。
零说:“屋里那几个是同行,装成劫匪,可看他们使枪,准是惯使巴掌大的小玩意,没使过大号的盒子炮,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
卅四不语。
零问:“您打算怎么走?真去买条路?”
卅四依然不语。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这样的沉默让他压抑而愤怒:“您怎么想?我越来越不懂您的意思,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延安有他们的人,就像这里有我们的人。我们在那里做过什么这里有人知道,所以您还是和我势不两立的马督导。我不怪您怎么对我,可您搞出这么多的动静,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条不存在的中线。
零压低了声音,以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