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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1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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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参军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消散,反而更浓厚了。
    
    
    
    
    

第廿一章

    
  五十锭金子已经封入县库,重叠叠,密匝匝加固了防卫。一匹驿马星夜驰向高昌州安西大都护衙门。——狄公敦请安西大都护亲自来兰坊监督御金启程,运往京师。
  狄公一早起来梳盥毕,洪参军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端上。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大嚼起来。
  洪参军笑眯眯一边看着,只不作声。不一刻,狄公吃罢,洪参军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问:“洪亮,今日如何这等勤快?”
  “只等候听老爷升堂鞫审杨茂德哩。”
  狄公抚须半晌,慢条斯理道:“这杨茂德案明日开审,想来也无甚乐趣。今日我与你去城中拜会一个人。”
  洪参军猜度,狄老爷遮莫是动手来扫我胸中疑云了。
  两个一番乔装,扮作经纪人模样,偷偷溜出后荷花园的角门,转上横街,叫了一顶凉轿,吩咐去西市垂虹桥。——依那日马荣的叙述,丐户团头“和尚”的小屋正在这垂虹桥下的一条阴暗小巷里。
  “和尚”正在睡觉,那个斗鸡眼叫道:“‘和尚’,一个黑胡子与一个白胡子来寻你了,快起身来!”
  洪参军叱道:“县令狄老爷要见‘和尚’,休得罗唣。”
  “和尚”听得是狄县令屈尊枉驾,挣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称“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师父见礼了。本县没猜错的话,大师父原也本是个和尚——紫光寺最后一个和尚。今日本县特地来拜谒大师父,正有一桩小事请教,唯乞明示,以开凡蒙。”
  和尚庄重地点了点头。
  “小民逃俗多年,早断了慧根佛性。狄县令睿智过人,海内称誉;小民虽幽伏边睡,也知敬重。只不知狄老爷何事垂问,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称意。”
  狄公正色道:“一个坠入深窨、头破血流、濒临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里还能从容写字吗?写完了字还会子丑寅卯署年纪月吗?她还能将粘贴了字条的木盒从一个兔穴口扔出来吗?”
  和尚蓦地一惊,广颡隆准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狄老爷如何断出个中微妙来?”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图讹人者自己露了破绽。这一切当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老乞丐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盖上镶着一块白玉,盒盖下贴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条。告诉他,他的杀人阴谋已有人觉察,白玉并没死——九月十二日还在挣扎呼救——已经有人听见她的呼救了。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会乖乖捧出钱银来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并没细看那木盒。他将那木盒与一篮破烂一并卖与了古董铺掌柜,最后是我在古董铺里买到了它。——你的图讹落了空,自己也因而败露了形迹。本县问你,是谁在庙中发现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见了那怵目的一幕。她嘱我设计讹图。”
  “塔拉?”狄公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风庵的守庵尼姑,我则是紫光寺里的守寺和尚,两个隔着空门遥遥相望。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声音渐渐宏亮,脸面闪出红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个五内相印,六根相通。后来双双逃俗下山,虽没做成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我们仍还偷去紫光寺花园相会,重温旧情,倾吐心曲。谁知,谁知那个无赖。篾片杨茂德竟设计迷惑了她!如今是他两个作一处快活,日日做着掘金的春梦。可怜我一身风痛,腿脚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每想到此,总痛不欲生。”
  “不过,我两个曾在神祗面前盟过誓,只要我们之中一个诅咒另一个,另一个必死无疑。塔拉恳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谁知天目昭昭,无可躲藏,我虽未咒誓,誓言却应验。她终还是猝遭横死。古语道,天听自我听,天罚自我罚,莫非正是如此。——可怜见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为图得几锭黄金竟甘受杨茂德这条野狗的糟残,致启天罚。——黄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儿春云可是她生下的?”狄公问。
  “春云正是她的亲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顾。”和尚喟叹连连,禁不住热泪滂沱。
  “难怪昨夜她与杨茂德设计推倒墙头压死我衙员时,猛见春云紧随在后才蓦地改计,他两人乃得以幸免。”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泪,平静地说:“听说官府已将塔拉尸身运去化人厂烧了,这灰末骨殖能否赐还我一掬。我与春云要永远供瞻,追缅记忆。我饶恕了她与杨茂德的一段秽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纯洁、艳丽、淳厚、忠贞的塔拉,永远是紫光寺花园里月白风清迷人的夜。”说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来,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洪亮上前扶定了他,拱手告辞。
  洪参军感慨道:“原来这凶杀盗金的阴谋罪孽之间还有如此一段缠绵悱恻的姻缘在!可见世上之七情六欲正不可一概而论哩。”
  狄公笑道:“如此看来,明日大堂上鞫审杨茂德真乃是最难堪、最令人恶心吐苦的公差了。”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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