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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去,彤云里露出一座高耸的峰头,那便是著名的药师山了。据说古时张天师在这里种过神药,故名。山腰如今还有一座天师观,观后有一天师洞,风景幽美,古迹斑斓。山背后的悬崖峭壁上,经常还可采到珍贵的人参和灵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气。
狄公将坐骑系在一株枯秃的松树干上,信步拾级上山。一面细细观赏山道两边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见石级上有清晰的脚印,那窄小的印迹,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脚踩出的。狄公循着脚印上到半山,猛见天师观后的一方巨崖下一个娉婷女子正在用花锄挖药草。
那女子听见身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忙转过身来,放下花锄,上前款款道个万福,说道:“原来是狄老爷小游至此,吓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这里挖药草。听说你几天前在这里挖到一支人参。”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侥幸。老爷怎的有闲情逸致独个来这里逛?莫非眼红我挖到人参,也想来撞撞运气?”
狄公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被蓝大魁的案子弄得头昏脑胀,心神不舒,故独个来这里散散郁闷,清爽清爽脑子。”
“老爷,那案子至今仍无线索?”
“不!那犯案的凶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还是一个女子。”
“啊!”郭夫人不觉惊叫出声。“一个女子?真会是一个女子。蓝师父与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会几套拳都是蓝师父一手指授。平时我确也见蓝师父对女子冷若冰霜,态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点都不懂女子的心肠。”
狄公见她的两颊升起两朵红云,眼睛里闪出一种迷惘羞涩的光芒,不觉微微吃惊,心中好生纳罕。忽然他问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见你家中养了许多猫。不知养猫是你的爱好,或是你丈夫的爱好?”
“我们都十分地喜爱猫,平时见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小猫、病猫,总心中不忍,都抱回家来养着。——如今我家中共养着七只猫。”
狄公点点头,他恍忽见郭夫人一对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睃着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感窘迫尴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头见山崖上正挺立着一树高大的梅花,一阵寒风吹来,花瓣共雪片齐飞,纷纷扬扬,煞是美观,不由指着那树梅花说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美人,风姿清爽,英气夺人。”
郭夫人道:“你还可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哩。记得古人一首诗中就吟咏过这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狄公点头,他想背诵郭夫人说的那首古诗。但他此时头脑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记起一句?他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郭夫人请自稳便,下官告辞了。州衙里还有几件急事等着我回去裁处哩。”说着躬身施礼。
郭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礼。狄公转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锄自顾去挖药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庙对面的棉布庄将掌柜陆陈氏请来衙里。巡官领命去马厩牵过坐骑,飞驰出了衙门。
狄公坐在书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阅读,他的头脑却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忽然他记起了郭夫人说的那首吟咏梅花的古诗,诗的题目是《玉人咏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个著名诗人之手。他不禁兴奋地一句一句地背诵了起来:
人境雪纷纷,
一枝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
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
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
蛾眉古难全。
狄公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何适间在药师山上面对郭夫人却一句也背诵不上来。他长吁一声,深恨自己记性太糟,往往应记住的东西却忘却了,待不需要记时却又如泉水一样奔腾激涌而来。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叹频频,自怨自艾了一阵。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进得衙舍禀报道:“陈掌柜她拒绝来衙门,老爷,她说她并不犯法,为何要来衙门出乖露丑。”
狄公大怒:“这女子果真是无理之极!国家法度何在?衙门要传见她,竟敢大胆抗命!”
巡官胆怯地又说:“那女子还大声哭喊,惊动了街坊四邻都来为她说情。她见人多势众更来了劲,又叫又骂,说衙门怎可平白传唤她一个孤苦无告的寡妇。众目睽睽都护着她,我不好发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复命。”
狄公厉声道:“你拿这支令箭,带四名番役,当即去与我将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押来衙门。我要在公堂上当众审她,到时不怕她不苦苦求饶。这一类刁泼女子多半不是善类,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将陆明的死因查出,决不甘休!”
巡官应声退下,自去遣派衙卒。这回他有恃无恐,壮大了胆子,吩咐带了枷具,如饿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庙方向而去。
狄公转念一想,陆陈氏押来衙门时不如先将她关押一时,折折她的威风。他自己此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丰和叶彬,如果能见到叶泰则更好。狄公深信叶泰不仅将廖莲芳诱拐去藏过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恶。
第十三章
狄公在叶彬的笔墨庄前勒住了马,命店中伙计去喊叶掌柜出来。
叶彬正在店后作坊里看伙计为徽墨描金,闻报狄老爷到了店门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店堂,大开了店门,请狄公下马进店歇坐,又命伙计献茶。
狄公在马上摇手道:“休要沏茶,我不进店里坐了,我只想打问一声,你兄弟叶泰他回家来了没有?”
叶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爷,叶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里的酒肆、茶楼、赌场、妓馆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踪。——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还不见他回来,你便来衙里报告我,我当即签发海捕急递文书,图写他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令各路查访追捉。”
叶彬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马折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仍旧荒凉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丰宅院外的墙边一根石柱上系了马,便用马鞭柄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潘丰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潘丰见是狄公独身来访,心中发慌。
“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家里,紧闭门窗,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