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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哩。”
狄公点头道:“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我们不可如冯相公那样将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要求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洪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适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妇人过夜的香阁却不见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决非容易之事。再说,即便那些风月和尚有伤风败俗的污秽行迹,那些受害的妇人岂会贸然前来衙门告发?一旦透出内里真情,她们不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那些因来寺中求愿而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暂且搁下普慈寺的事,缓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容图之。
“此外,尚有一层更紧要的原由,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帮缁衣之徒迷惑住了,从内帑里拨出无数金银绢帛诏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许多太监、宫娥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哩。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识之士无不殷忧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刻,我们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八方狗苟蝇营,上下串连一气,反可将我们压成齑粉,关人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须将金银财物拿去京师贿赂,我们便不得消受。何况朝廷上还有那等孔门的败类,念的圣贤书,却依傍释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不可不防。”
洪参军愤愤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看着那帮秃驴为非作歹非不闻不问,任其逍遥了?常此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巨祸,又为之奈何?”
狄公郁愤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说:“只除是从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结,甚而裁判执刑在同一天里完成,否则那僧人得了风声反会将我们扳倒。纵使我们判定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还须备文申详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时日拖延愈久,我们愈见窘拙而彼等气焰愈张。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缘,我决不轻易放过,不惜生命前程为代价。好,此刻你去将梁欧阳氏带到书斋里来吧。”
洪参军出去,片刻便将那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一张椅子上坐定,洪参军又沏来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声谢。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适才在大堂上说你丈夫姓梁,后来又说你一家遭歹人杀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将你的冤情慢慢讲来,讲得愈细愈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一面去衣袖抽出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递上给狄公。说道:“老爷,小民上了年岁,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内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载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阅读了自会知道本来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那小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见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意势酣激,且书法精湛,显然是出于造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笔。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状纸上大致写了广州梁氏、林氏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本末。两家的世仇是从林家一个公子诱奸了梁家的一个媳妇起因的。之后,林家肆无忌惮残害梁家,以至梁家满门遇害,并被林家抢夺了全部财产。狄公看到最后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觉暗吃一惊。问道:“梁夫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愈久远,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的状卷,见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所有的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押签了县衙、州衙的各色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均发生在广州,你又为何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现正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此,故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载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将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开堂鞫审,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质对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出泪花,连声称谢,跪拜再四,乃轻移莲步,出来书斋。
洪参军将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进内衙。
狄公道:“这桩案子很能引人动火,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一己之淫欲,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但他总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了惨绝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时常失去自制。然而这桩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由于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唤来陶甘,和蔼地对他说:“休要垂头丧气的!如今又有一个好差使委派于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你都一概打听清楚,记住在肚内。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这濮阳来的。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第七章
且说马荣领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民模样,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专拣那乞丐成群的腌脏去处晃荡。街上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来势凶蛮,多有纷纷走避的,那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见了他都将货物藏过一边。马荣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渐渐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小偷,并不曾见得一个游方野僧或意图出脱金钗的有疑嫌的无赖。
天快黑下来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与那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无赖都常去光顾“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欢在荒寺野庙中做下安乐窝,只不知道这“红庙”究竟是什么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漆成红色的。他略一转念,伸手拦住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命他将自己带去“红庙”。那小乞丐二话不说便引着他穿街过巷,曲曲弯弯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那道观的山门果然漆得血红,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挣脱了手,飞也似地逃去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都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时是小商小贩及卖卦算命设摊的场所,如今都被闲汉、无赖、乞丐、小偷们占了。木棚里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见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了,便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才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赌钱,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讪,不意那大汉倒先大声发了问:“老弟打哪里来?有什么礼物奉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齐回头望着马荣,眸子里闪动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从腰间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那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了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中明白,这帮歹徒想要剥下他的那件破长袍。他暗中摆好迎战的架势,恭候着第一个敢上前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飞来,马荣闪身避过,伸手却拧住那大汉的一条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