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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鹤仙愣了半晌,乃叹出一口气来:“小女糊涂一世,自作自受,望老爷更不要提及她来。她的婚配全是那两个媒婆撺掇作成的,老朽一向不问家事,如今也不想为这事徒滋烦恼,自败清心。”
狄公又问。“曹英小姐认识衙里的录事范仲么?”
“老爷,我又如何知道这个?也许是见过面的。——老朽与范仲家从无来往。”
狄公不无温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将审理曹英小姐失踪一事,你可来衙里听审。我这里告辞了。”
狄公出曹家宅院与洪亮、淑娘会合了。正拟回衙,忽见一个美少年迎来,纳头便拜:“小生曹文拜谒大老爷。”
狄公心猜,曹鹤仙的儿子不知会有什么禀告。
“老爷,我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至今仍未寻着。
狄公长吁一声,道:“曹公子,你姐姐这一失踪,你想来心怀愧疚吧。”
曹文点了点头:“那日没送她进城里,固是小生的疏忽,不过,不过,最感愧疚的应是家父。正是他作的主,我姐姐才嫁给了那个姓顾的,便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归省时,脸上从没问露过一丝笑容。”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罗手帕:“这罗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用之物?”
曹文讪笑道:“这个小生可不知道了。小生从没留意过这种东西。”
“县衙里的那个范仲常来你家么?”
“记得来过一回,我很喜欢他。范二爷人物轩昂,和蔼可亲。小生最讨厌的则是那个姓唐的糟酸老头,同是衙门里做公的,行为处世就不一般。”
狄公扬了扬马鞭:“好了,我此刻需立即回去衙门,一旦知道你姐姐信息,便派人传告于你。”
回到县衙。狄公命洪参军将淑娘好生看觑,等候开审。乔泰、马荣见狄公回来,忙上前禀道:“我们在谷仓里找到了血衣和镰刀,那妇人的衣裙与顾孟平申报的正相符契。适才已差遣了一个番役去白云寺报信,叫他们来人辨认那和尚的尸身,此刻仵作沈陀正在偏厅验尸哩。对了,裴九已经解到大车关押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我即签署一道命令。着各处查缉那个杀人劫货的吴山——他倘要出脱手中那三匹马,便会被捉获。城里城外几个马市都严密监视,那匹额头有白斑的骟马最易被人识出。”
正说着话,沈陀来内衙报告验尸结果:“范仲确系被镰刀砍断喉咙毙命的。那和尚身上却并无一处伤痕,也无血迹,也未见有毒死的症候。噢,白云寺的慧本刚来认过尸,说这和尚正是他们庙里的香火僧,名唤智海。他见了死尸,唾了一口,骂了一声,便愤愤告辞,拔脚便去了,小医一时也拦他不住,故也不及禀告。——依小医判来,这智海应是正常病故,或许是受了惊吓,致犯心病,终致猝死。”
狄会接过验尸格目,细看一遍,嘉勉了沈陀几句,沈陀告辞而退。
狄公道:“裴九虽不是杀人主凶,但私匿尸身,隐情不报,也属有罪,且先在大牢里关押几天。此刻即将裴淑娘带来。”
洪参军出去将淑娘带进内衙。
“淑娘,本官再来问你,你以前曾见过范仲的太太么?”
淑娘摇了摇头。
“那你当日服侍时,如何晓得那妇人就是范太太?”
“那女人随范二爷同来又同睡,不是范太太又是谁?”
狄公语塞,正思别寻途径问话,抬头忽见淑娘发间插着一柄骨制的头梳,正与他在范仲卧房中拾到的一模一样。于是从袖中取出那柄头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这柄头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见头梳,一对水灵的眸子顿时发出光来。
“是的,是的,老爷。唉,果真又弄到一柄。”
“谁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这头梳究竟是谁给你的?”狄公紧追问。
淑娘愣了半晌,乃觉失言,紫涨了面皮,不肯作声。
“淑娘,你不必害怕,这事讲明白了,就可以同你爹回田庄去了。讲不明白,恐怕还要与你爹一同坐大牢哩。”
淑娘究竟是村姑,哪知深浅。听了狄公此言,心头一喜,遂道。“送这头流与我的是父亲雇的帮工,名叫阿广。他说奴家长得一头好发,配上这头梳,更好看了。”
“这阿广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点了一下头;“嗯,都提起过两回了,奴家只是不应允。他没田地,房宅,又没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计?可是阿广一味缠住奴家,说尽甜蜜的话。我不许他夜间再偷偷摸摸到我房里来。阿广说,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计较,只要与他常往来。可又说倘是奴家变了心,要与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轻饶。”
“这柄头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问。
“一次阿广说是他得了点钱,要替奴家办一件礼物,问我喜欢什么,奴家什么都不要,只想这同样的头梳再买一柄。不意阿广有心,果然去弄了它来。”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点了暂在后衙西院安顿住下。等这里破了案,再送他们父女回田庄。
洪参军将淑娘带下去后,狄公命马荣传来衙里的几名缉捕,问道:“你们可知这个阿厂是何等样人物,平日行成藏如何。”
其中一个缉捕答曰:“这阿广行迹沙小的知道。他住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泼皮、闲汉,偷盗嫖赌,无一不嗜,农忙时也去人家帮工。”
狄公点头频频,抚须道:“这案子庶几可明白了,范仲与曹氏必是这阿广所杀。范仲的仆人吴山首先发现。他一来惧祸,二来贪财,故盗了范仲的钱箱并那三匹马潜逃。你们此刻即可行动,务必缉拿阿广、吴山两人归案。”
马荣率众缉捕出去时,正遇洪参军回来,便将狄公这一判断告诉了他。洪参军不甚明白,进来书斋便问狄公。
“老爷适才判断阿广杀人,吴山劫盗,我不甚明了,还望老爷指教。”
狄公笑道:“那吴山倘要杀范仲,何需回到蓬莱才动手?登州一路回来有的是作案机会。这一路他都没动手,岂可能回到田庄陡生杀机,一不可解。二来,吴山是城里人,不惯使镰刀。故而我判断是阿广犯的案。吴山半夜起偶见主人被杀,又惧祸,又贪物,便盗了钱箱、马匹而逃。”
“那么,阿广却为何要杀死范仲呢?这两人风马牛毫不相干。”
狄公答道。“这全是阴差阳错所致。阿广弄到那柄头梳,当夜便来田庄找淑娘,欲献殷勤,又觊觎非礼之想。当他走过范仲卧房窗下时,见房内有灯火,暗黑里又见一男一女作一床睡,他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两个偷情正是在这房中——一时怒从心起,便去棚篱下抄起一柄镰刀跳窗而入,蹑去床头,对准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窗而逃。那柄头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户时跌落在地上的,至于他事后是否晓得杀错了人,不得而知。”
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曹氏的尸身又怎的变成智海和尚?这点,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从曹氏失踪的日子、时辰及坐骑的那匹骟马来判断,那女子当是曹某无疑。但头里我拜见曹鹤仙时,却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断定曹英真是死了,何况又没见尸首。我总疑心曹鹤仙知道他女儿的下落——这样来看,被杀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认识曹英的,但那夜他见了如此血案,也早吓得魂飞魄散,怎可能定心下来细觑那妇人脸面?何况当时那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对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起双眉,一味摇头。
“洪亮,你也莫着急,我此刻亲去白云寺走一遭,查明那个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脉弄清楚了,想来他的尸身与曹英的尸身之间的谜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马荣、乔泰率众缉捕去访拿阿广与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一声乔泰,西门外那个小菩提寺尤要严加搜索,想来那妇人的尸身还不曾偷运出蓬莱。”
第十一章
午膳后,狄公吩咐备轿去白云寺。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少下山。寺中一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礼仪寒暄毕,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弥献茶退下。
狄公随意问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赞美白云寺的形势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尽地脉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泻珠,淙淙如鸣琴,到铜佛龛下分作两股,如剪开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过此山,梦而见我佛,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乃在山前建寺,又亲铸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上山腰石龛,是即铜佛龛,此山又得名为佛趾山。凡来敝寺进香许愿的,无不去山腰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闲时正要来瞻拜那尊铜佛哩。也好开个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爷凑巧了,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个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洛阳白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了,等明日半夜子时三刻举行庆典,并由一百人护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如赏光,务必来寺里亲持典礼,也是敝寺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这里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衙里辨认智海尸身的么?”
“回老爷问,正是贫僧去认的尸。智海如何会跑到桑园里去,贫僧委实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挟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确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们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处——挖出尸身时他只穿了内衣。智海受辱惊吓,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这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课如何,可有不端行迹,或是与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么仇家,挟嫌施害。”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一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情由,心中略略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吩咐径直去顾孟平船坞。
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
“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拄一支,顾先生则拄一双,却是别致。”
顾孟平道:“老爷不知,那年正是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提防一节支骨散了榫头,正打在小民腿胫上,断了骨头。如今勉强接合,撇了这两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参军将贱荆的事托人转告了我,小民羞惭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张面皮无处搁去。”
“顾先生,本官来这里正想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其实老爷又何必厮瞒,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妇人犯淫合该吃人一刀,玷辱门户,倒也是死了干净。”说着不由呜咽出声。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
“这罗帕系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得,看来令夫人确是到过范仲田庄,如今保不定还在那里一带,只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在那座荒败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着,许是被人拐诱或劫持,是死了,兴许正偷厝在那里哩。”
(厝:读‘错’,安置——华生工作室注)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语弄得神魂颠倒。
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