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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厉声道:“林藩,快用舌头去尝一尝那是什么。”
“盐!”——看审百姓禁不住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这便是林藩私屯私贩的盐!——一包一包的私盐就屯储在圣明观的藏经楼里,这芦席是用来垫放盐包的。日长月久,故沾了许多盐末。如今一顿扑打,便开。作了明证。铁案如山,林藩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衙役已将撒落的盐末聚起,竟堆起小小的一座盐丘。一个衙役用手抓了一把往林藩嘴里一抹,林藩只觉苦咸十分,不由吐了出来。堂下百姓高声喝彩,爆发出一阵阵鼓掌。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肃静!肃静!”
“林藩,昨夜你为何偷偷放下大铜钟,图谋杀害本堂及众衙员?”
林藩铁青了脸,轻声答道:“昨夜,小民在宅院内绊了一跤,摔伤了身子,故一直没有出过家门一步,如何会放下大铜钟谋害老爷呢?小民偷运私盐是实,这图谋老爷性命之罪不敢虚认。”
狄公脸一沉:“传证人沈八上堂!”
沈八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林藩斜着眼睛一看,见沈八身上那件黑褂子猛吃一惊,不由转过脸去。
狄公问:“沈八,你见过这人么?”
沈八道:“回老爷问话,这人正是昨夜鬼鬼祟祟从圣明观内溜出来的窃贼,我险些儿不曾生擒住他。”
林藩大怒:“老爷休听他胡言乱语,诬陷好人。他乃真是个窃贼了,他此刻穿的这件褂子便是小民身上的,内里还有小民的印章哩。”
狄公笑道:“如此说来便好。林藩,实告诉你吧,此人昨夜将你的行径全数看在眼里了。他亲见你溜到圣明观大钟殿内,乘我们俱在铜钟下勾当,你偷偷撬脱那石鼓,将我们全数压在铜钟底下。——这不是图谋本堂性命又是什么?”
林藩无言以对,垂下了头,心里认定那沈八必是衙里收买的无赖,或便是做公的化了装。既然自己行迹全被官府看破,不如全招了吧。劫数如此,吉凶传诸天意,何苦再费词辩赖。
狄公道:“图谋朝廷命官性命,便是谋逆,谋逆该论何罪,刑典上自有明文,本堂毋需多说。”
林藩喃喃道:“老爷明察。昨夜……昨夜,万万没想到是老爷钻入铜钟底下,我只以为是窃贼。小民哪敢图谋老爷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问:“石鼓可是你亲手撬脱?”
林藩嗫嗫:“是,是,这个小民不敢抵赖。”
狄公道:“这就是了,快与我画供。”
林藩不敢违抗,抬起笔在供词上画了押。
狄公一示意,衙役将梁夫人带上了公堂。
“林藩,你再抬头看看,眼前站着的是何人。”
林藩懵懂中还未明白过来,猛听得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林藩,你看看我是谁?”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积年的重压似乎此刻全部脱卸,她眼睛里闪烁出亮光,脸上泛起了红润,一时间似乎年轻了不少。
林藩呆呆地瞅着梁夫人不由得混身战栗,一对枯黄灰涩的眼珠凸得老大,两片无血的嘴唇噘动了几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梁夫人擦了撩垂下到鬓边的几丝花发,二十多年恚恨只迸出了悲怆的几个字:“林藩,你……你……你杀了你的……”
突然她哽噎住了,双手蒙面,低声地抽泣起来。
“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
她悲痛地摇了摇头,泪如雨下。愠怒化消,积恨冰释,身子摇晃了起来。
林藩恍若有悟,他的眼睛湿润了,刚待要伸手去扶梁夫人,两边衙役上前一把将林藩的双手擒住,脚镣手枷铐了,迅速将他押下了堂去。
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
看审的人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只觉审判未完。
第廿五章
京师刑部对肖纯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复尚未下达。狄公的心绪一直不佳,常常闷闷不乐地独个坐在书斋内苦思冥想。他很少与他的亲随们商议刑名公务,更不将心中思索之事抖亮出来。
一日刑部差官,吏部差官两骑驿马到了濮阳州衙,声言要狄刺史香烛红帔拜迎。狄公闻讯,不敢怠慢,当即会齐了州衙众官吏,香烛红帔,鸣钟击鼓,大开州衙八字正门恭迎两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道:“濮阳州衙上呈的三起案子刑部已经批复,依律准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淫僧已先期被市民殴毙,公心有以,情由可鉴,不属暴民滋乱之列,特予免罪,不加追究。”
吏部差官宣道:“圣上嘉许狄仁杰刺史官声清正,治绩斐然,特恩赐御匾一方,即日悬挂州衙正堂。”
匾上御笔真书“义重于生”四个赫然大字。
狄公大喜,三叩九跪,放炮鸣钟,披红挂绿,隆重上匾。排宴款待了两位天使,午衙当堂又宣读了刑部的批文。濮阳百姓闻之欢声雷动,自行张灯结彩,锣鼓爆竹,庆贺不题。
按刑部的批复,强奸杀人犯王三,斩首,首级悬东城门三日。林藩图谋戕害朝廷命官,属谋逆重罪,处五牛分尸极刑。
执刑那一日,濮阳城万人空巷,全拥到了南门外法场。午时三刻,两辆囚车辚辚而来,两行军士手执明晃晃法刀,雄赳赳左右护定。
王三自分必死,也只是一刀之苦,故镇定自若。执法官验明正身,朱笔批了,两刽子手从囚车中押出王三,推向前十来步,喝令下跪,又拔去插在身背后的死牌,开枷卸镣。执法官一摇红旗,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离身躯几尺远的地方,那一对眸子兀自不闭。刽子手用油纸包裹了那首级,装入一个早已备下的木笼,驰马飞回东城门悬挂示众。
这里执法官一声喝令,刽子手们从账幕后率进五匹硕壮的大公牛。公牛们昂首跳踢,低声嘶鸣,一对对尖利的牛角在秋阳下闪着乌亮的光。
刽子手将早已酥软作一团的林藩捉小鸡似地揪到法场中央。四面围作一圈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十来步,又让出一条丈把宽的通道,让五匹公牛牵进法场。五名刽子手用绳索将林藩头颅并四肢套了,各紧系在一匹公牛身上,只等执法官挥旗号令。
围观的百姓此时才感到了惊惧,多有纷纷逃避的,也有捂住眼睛的。
突然,五匹公牛朝五个方向扬起了前蹄。只听得一声摧人肺肝的惨叫,接着便是一株枯树被撕裂的声音。——可怜林藩已身首五处,留下地上一大摊粘皮带肉的鲜血。
狄公在内衙闻报法场行刑已毕,心里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惶恐。
突然衙役头目来报:“老爷,梁夫人服毒自尽了!”
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一齐惊叫起来。
“怎么回事!”
狄公则如释重负,脸上出奇的平淡,像是他早知道有如此一幕似的。他命衙役头目同仵作赶去现场收尸并填呈尸格,就说是梁夫人由于精神失常,而服毒自尽的。衙役头目领命退出书斋。
狄公乃慢慢呷了一口香茶,自语道:“梁、林两家几十年的世仇总算到今日了了。林家最后一个男子五牛分了尸,梁家唯一的未亡人也轻生服毒了。秋风萧杀,寸草不留,人死净了,才是结局。”
四名亲随似懂非懂,见狄公神情异常,也一时不敢插嘴问话。
狄公稍稍有些自觉,仿佛从沉思中醒来。他声调平缓地继续说道:“我刚接到这个案子便注意到其中一个可疑的现象。林藩是个凶残歹毒之徒,杀人不眨眼。他妄图杀死梁家一门,不留子遗。然而梁夫人到衙门投状告他,声言与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阳财厚势大,广有心腹,却又为何不去碰梁夫人一根毫毛?在濮阳他残忍地杀害了梁珂发,就是昨夜他又毫不犹豫地撬脱石鼓,放下铜钟,竟敢谋害我们的性命。他胆大敢为,一无顾忌,却为何偏偏不敢动手杀梁夫人呢?——这一点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铜钟底下发现了那片金锁,我才恍恍然略有觉悟。
“那种金锁,都佩戴在男孩的项下。倘若系绳断了,也只是落到衣衫之间,故决不会是林藩身上佩戴之物,更不会是他遗落在那尸骨边。金锁在尸骨的颈胸间发现,无疑佩戴这金锁的就是被杀害者。林藩杀死他时并没有留意到他项下的金锁,只是当土虫蛀蚀,尸身腐朽后,那金锁才显露出来。——我因此疑心那具尸骨不是梁珂发,而是一个姓林的人。”
狄公停了一停,端起茶盅,一口将茶吸干,又说道:“很快我又发现第二个疑点。梁珂发到濮阳时年应三十,他在户籍登册时也注明是三十岁。但那死者据里甲高正明描叙,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如此看来被林藩杀死的不是梁珂发而是另一个人。
“于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起初我以为她是梁家的一个女仆,她像梁夫人一样痛恨林藩并深深了解林、梁两家冤仇的内情。但林藩又为何不敢动手杀害这个兴风作浪的女仆呢?看来,不像。突然我萌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后来的事实果真露出了这样的端倪。
“你们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计奸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后,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踪了。当时猜测是被林藩杀害了,但这种说法没有根据,也无证验,当时连尸身也都没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并没有杀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潜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爱着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谋杀了她的兄长,又气死了她的父亲,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只是当她闻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奸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时,她对丈夫满腔的爱才被浇灭。她忍辱含耻,毅然出逃,与罪恶的丈夫一刀割断恩爱,并怀着深仇大恨,设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气受到沉重一击,他几乎一蹶不振。林藩尽管是个狠毒丈夫,但他对梁英却始终没有失去深厚的爱情。他对容氏的行径只是一时的邪念生发,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温柔的贤妻,占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后,由惋惜而忿恚,进而燃起了他对梁家的更强烈的仇恨。他买通土匪摸进梁老夫人栖身的那个田庄,杀得鸡犬不留。事实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就是梁珂发——无一幸免。
“梁英闻讯,从此对林藩真所谓恩断义绝,不共戴天。她乔装成梁夫人并不困难,本来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内情细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绽。她暗中准备告发林藩的状词,梁英必定与林藩见过面,并坦然地将她的意图告诉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发林藩的罪行,使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林藩面临这种局面究竟惧怕,且声名攸关,只有退让之份。于是他逃到了濮阳,梁英则追到濮阳,继续缠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准备逃离濮阳,再回广州。
“梁英虽在林藩面前亮明了自己的意图,但对她身边的那后生却始终没有吐出真相。那后生不是别人,正是林藩的亲生儿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为梁英怀孕时林、梁两家已经开启了仇衅,梁英便将这事隐瞒了。后来林藩果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是梁珂发,并残忍地下了毒手。梁英虽将那林家祖传的金锁戴在她儿子的项下,但没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儿子始终还以为自己是梁珂发,是梁夫人的孙子。
“我为了证实这一点,在审林藩时故意将那片金锁扔给他辨认。林藩惊愕之余,几乎道出真相。最后在林藩夫妇短暂会面的那个瞬间,他俩的表现证实了我的设想。梁英悲愤地想谴责林藩:‘你杀害了你自己的亲骨肉、亲儿子!’那个瞬间她对林藩的爱与恨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喷薄而出。林藩已经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顿时化为乌有。她经受不住那种心灵的翻折,她甚至后悔了。她面前站着的是她曾深深眷爱的丈夫,她恨自己鲁莽,恨自己寡情,她终于昏厥了过去。而同时林藩也觉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经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时,我可以断定,是出于真挚的夫妻之情的。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我不能从林藩杀害他亲生儿子的罪行上来审讯他,裁判他,更不想纠缠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图谋杀害朝廷官员的谋逆罪。——屯贩私盐的罪名不能一下击倒他,致他于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袭林家的产业。我一直等着一个适当的时机戳穿她的伪装,然而她再也没有来衙门。听到林藩处刑的消息,她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正说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爱之心。几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还留恋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