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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点了点头,衙卒将杨康年带出书房,押下了走廊。
狄公重新坐下,拭了拭前额的汗珠,又呷了一口茶。
郭明急忙问道:“狄老爷,杨康年欠了我一笔不小的债务,他曾向我买了两颗‘猫儿眼’,赊着银钱。官府在杨康年被判斩后籍没收的家财中是否能折扣出这笔钱偿还与我——当时的契书我还保留在京师账房里。”
“那当然可以,郭先生,”狄公困倦地答道。“你明天早上来公堂作个证人,案子具结退堂后你便可以自由自在漫游或做你的买卖去了。”
郭明叹了口气说道:“画人画面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杨康年道貌岸然,器宇轩昂,端的像个人物,谁知却是个杀人的魔王,淫人的巨奸。老爷,今夜之叙会真是别具格调,我郭明端的受益非浅。不过,我思量来狄老爷必是事先识破杨康年和卞嘉两人,才安排出如此一幕戏文。”
狄公含糊地嗯了一声,只求摆脱他的纠缠。
“妙极,果然不出吾意所料。但,狄老爷,小民还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要说:
老爷你也疑心过我郭明杀人吧?不然……”
狄公甩袖转过了脸去,他讨厌这张碎舌。
郭明乃知趣告辞,洪参军赶紧拽着他出书房,下了走廊外的楼梯。
狄公见郭明走了,乃从衣袖中取出那只白手,小心将白手肘部与下面粘着的乌龟背壳分开。那乌龟一动不动,头与四肢都缩在龟壳里,看样子早已睡着了。
第十九章
洪参军回到书房,带来了几片嫩树叶拟喂食那乌龟。狄公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受到伤害而隐隐痛苦的神色。他给狄公斟了一盅茶,沮丧地开言道:“老爷,你告诉我今夜的陷阱专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而设,你可并未言及杨康年啊!”
狄公平静地说: “洪亮, 你坐下,我慢慢向你解释其中缘故。我失落的那枚‘白板’,事实上只有柯、卞、郭三人可能偷去,而这个偷的人必然卷进这四起杀人案。可能他受雇于第四个人,听命于第四个人的指令而行动。我之所以会想到这种可能只是因了这样一种朦胧的感觉,即后两起谋杀案的方式有些异常。夏光和孟老太都是被狂暴粗野地杀死的,我不禁想到倘若作案的凶手是柯、卞或郭,那他们必然会从后面偷偷将刀子戳进夏光的身子,而不会抡起一块大砖就猛砸夏光的头颅。
他们会巧妙地在孟老太的茶盅里放一点毒药,而不必狂暴地用绸巾活活将她勒死。
“再说,这两起凶杀,时间上接续得如此紧迫而地点上却隔开得如此遥远。这可以想象必是一个强有力的大汉,不仅精神充沛且习惯骑马奔走驰骋于城乡之间。
柯、卞、郭三人都不相符。同时又由于凶手必然与骨董生意紧密相关,我当然便将杨康年列为第四个嫌疑。他身子魁伟有蛮力,又常骑马去乡间收买古碑鼎彝之类的。
且他与柯、卞、郭三人一般有作案的机会。龙船赛时他在现场,之后他又异常关心官府对董梅之死的诊断。今天一早,他又骑马去乡间说是收买一块古碑,因此杀死夏光的嫌疑数他为大。他的店铺离衙门不远,当紫兰小姐押着方彪等三个无赖及牡丹小姐来衙门时,他必然在路上或店铺中瞧见。此外,他尚有三个大疑点:一、尽管他否认曾去过曼陀罗林中白娘娘神庙,但他却知道庙里神像的台座与祭坛是分开的,这就暴露了他故意扯谎。我甚至推断正是他偷去了那庙里祭坛中的金器。二、他说他不认识董梅、夏光,这更不近人情。因为董梅与夏光两人主要从事于骨董的买卖,同行间焉有不认识之理?濮阳就这么点大,有几个骨董经纪人?三、有关卞嘉手头拮据之事他的话与沈八的说法抵牾不合。——这正可说明卞嘉欠他债务,受他雇用。他也处处袒护卞嘉,使不受到官府的怀疑。
“但是,杨康年却没有作案的动机和背景。他给人的印象是清高恬澹,不贪钱财,不近女色,行为不苟且,生活不奢糜。一个心意在正经的骨董生意上。如果真有动机和背景的话,也只有从先世上代的夙怨旧仇中去寻觅了。
“今夜我设下了这个圈套,虽明言针对三个嫌疑,同时还意在试探杨康年。如果柯、卞、郭三人中有一个是真正凶手,我读假信,谈鬼魂复仇,最后让那条戴红宝石戒指的白手突然出现,这些必定会吓得真正凶手惊惶失措,露出真情。我唯一没有告诉你洪亮的只是我还疑心到了杨康年。我思忖倘若杨康年是真凶,他今夜必然会潜入柯府偷听,从而落入我布下的陷阱。
“离衙之前,我早已吩咐了衙官锦囊妙计。当我将柯府的管家遣下,衙官早领番役将何府上下奴仆全数看管在东厢,不许声张走动。然后,衙官自己带了四名番役也上了这楼阁埋伏在走廊尽头的弯曲拐角处。他们奉命逮捕任何一个想要逃出书房的人,但决不干预从外面走廊溜进书房的人。这样安排,倘若凶手在柯、卞、郭三人之中,今夜便也无法溜掉;而杨康年倘若是真凶,必然潜来上钩,堕入我的圈套。适才他的招供你都听仔细了,他今夜竟敢持械而来,更证实他罪行确凿无疑。”
“老爷,你太冒风险了,倘若我事先知道这关节,我是断断不肯让老爷如此贸然行动的。你看我今夜多么惊惶,险些儿坏事。我一直提防着那三个人,全然不知会有第四个人的潜入,竟还带着凶器。”
狄公看了一眼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笑道:“这也是凶手合当败露。其实今夜我乃真险些儿铸成大错,鲁莽冒失又估计失误。我以为墙沿三对大蜡烛熄灭后,单凭八仙桌上那支蜡烛便能看清楚右首房门的动静和桌对面三人的脸色。倘若杨康年潜来偷听,他必然会将房门推开一半,一旦他大胆闯入,我便能迅疾揪住他并叫唤埋伏在走廊外的衙官和番役。然而我算计大错,房门边一片黑暗不辨五指,我无法同时窥伺房门又监视桌对面三人的脸色。当我听见房门有动静时,潜入者已立在我的身后,他只消一举手便可抹了我的脖子。然而,幸好不是杨康年而是金莲。
“听到杨康年适间一番供述,我乃知道原来这一切罪恶肇始于他对金莲的觊觎,这种变态的情欲将这个孤独的鳏夫引到了疯狂犯罪的边缘,把他自己的血肉之身填到了刽子手的刀刃头。至于卞嘉,依律也不能轻饶,但愿他生性懦弱,受人利用,原也无意杀人,拟判他五年八年的监禁。洪亮,还有一点莫忘了提醒我,公堂上具结此案时给牡丹小姐一个妥善的安排。我将从杨康年被籍没的家私里抽出一份来赏赐于她,让她赎身从良。她是个本分可怜的弱女子,应该离开行院嫁个丈夫,靠自己的勤俭过美满生活。”
那乌龟醒来了,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洪亮喂给它的碧绿嫩叶。
“洪亮,今夜我还铸了另一个大错。当我命令衙官将柯府上下奴仆全数监押去东厢看管时,竟将柯夫人金莲给忘了!而衙官他又是一个不动脑筋之人,他将照料服伺金莲的丫环姨娘也抓走了,独独留下了有病的金莲一个人在房里。金莲懵懵懂懂地跑了出来,开始在柯府空幽幽的庭院里随处晃荡徘徊。他看见了杨康年走进这楼阁,而杨康年却不曾留意到她,她晃晃悠悠跟随杨康年上了楼阁,穿过走廊,并跟着他溜进了这书房。
“杨康年打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庙污辱了金莲之后一直回避着她,怕撞见被她认出了。他说他每回去柯府拜访或与柯元良商洽骨董生意时从不走出房间一步,正是他心怀鬼胎不敢看见金莲之面。今夜,头里金莲也并未认出杨康年来,但仅是这匆匆一瞥却引动得她像磁石一样跟上了杨康年,脑子里不由一阵晕眩和激动,心里尚不很明白。当时你惊叫起来时正是看见了她飘进书房,其实那时杨康年早进了书房并躲身在房门左首的隅角里。金莲打他身边走过竟立在我的身后不动了,这无意之中护佑了我。今夜偏巧也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这书房里阴森、恐怖,气氛全然同四年前杨康年诱拐金莲到白娘娘神庙的那个夜晚一样。
“精神狂乱的人,对天气尤为敏感,相似的气候和恐怖的气氛终于导致了今夜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当我将那只佩戴着红玉石戒指的木头白手放上桌子时,金莲顿时认出了这是白娘娘的手。那个恐怖的夜晚,她绝望地仰卧在神庙白玉石祭坛上时,抬眼看见的正是这只白手。——这只佩戴着红玉石戒指的白手!白娘娘的启示像窗外的雷电一样闪过了她的头脑,她终于清醒了过来,马上想起了那个恐怖之夜的一幕。这瞬间她又将这只白手与适才匆匆溜过一瞥的那张熟悉的脸容联系了起来。—
—那忘掉了四年的一切都记忆起来了,那么清晰,那么详细,那么明白如画,如在眼前。精神上的巨撼治愈了她的狂乱之症。她恢复了理智和感情,恢复了全部记忆。
她认出了杨康年这个恶魔!”
洪参军频频点头,说道:“大慈大悲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荡的琥珀死于非命,坚贞的金莲恢复了健康,柯先生究竟祖上荫功积德。痊愈了的金莲必将揉平柯先生的隐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爷,老爷又是如何知道杨康年诱骗金莲那夜也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呢?杨康年和金莲似乎都不曾如此说过吧?”
狄公答道:“杨康年和金莲固然都没有说过,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显灵,将董一贯一家吓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电交加。风狂雨骤吗?你难道还不明白那显灵的白娘娘正是从神庙里逃命出来的金莲?那天金莲发疯般逃命,恰恰正是从曼陀罗林边上闯进了董邸,而当时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园里纳凉。你看,这里每一细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当时金莲满面惊恐,披头散发,衣裙撕破,满身是血。正是这时一阵惊雷滚过,暴雨瓢泼一般倾倒了下来。可怜的金莲整整转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昏厥在东门外的稻田里。洪亮,你可以去查一查那确切的日期,我深信金莲遭杨康年诱骗,和董邸翡翠墅白娘娘显灵必定是发生在同一个夜晚!”
书房里好一阵静默,两人不约而同地听了听窗外的沙沙雨声。
洪参军幡然憬悟,笑道:“老爷今夜一举勘破了两个疑难的悬谜,不仅四起杀人案迎刃而解,而且四年前白娘娘显灵的真相也剖断明白了。——我来这里时还忧心忡忡,此刻竟已真相大白。”
狄公慢慢捋着他的胡子,脸上浮起一层得意的微笑。他站了起来,将那乌龟纳入衣袖,整了整衣袍,说道:“雨小了,我们回衙吧。”
第二十章
翌日,天刚破晓,狄公和洪亮骑马出了南门奔驰向白玉桥而去。一夜暴雨,空气格外清泣,马蹄嗒嗒,一路行来好不轻快。
狄公为起草四起杀人案的申详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还得耐着性子再去听一遍杨康年、卞嘉枯燥乏味的供述。他一早起来,喊醒了洪亮,两人匆匆牵过坐骑便遛马去曼陀罗林转一圈,探测一下是否有可能将那片林子砍伐净尽,以绝后患。
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经成了城里奸恶淫邪之徒藏垢纳污的渊薮。
他们循着杨康年说的那条捷径信马放辔而行。果然,不一晌曼陀罗林高大的树木已映入眼帘。他们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树——从那里穿过一条藤蔓野草缠绕的小径便可到达白娘娘神庙。
狂风暴雨闹腾了一夜,连根拔起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小径上,纠缠着密密层层的野莽荆棘、荒榛蔓草,严严实实阻拦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们俩绕着那片林子几乎转了一圈,只见不到一丝容人马进入的空隙。满目浓郁郁、密匝匝、葱葱葱一片曼陀罗树,幽静阒寂,寒意阵阵。
最后,他们绕到了董邸背后,又沿着翡翠墅的围墙策马回到那重歇山檐的破旧门楼。他们下了马。狄公道:“我们还是到花园亭阁那边去观察一下吧,四年前那个夜晚金莲奔逃出那片密林正便是在那里突然出现的,或许我们在那里倒能找到一条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们穿过幽暗的通道,从庭院右首折入到花园里,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个亭阁了。
狄公爬上花园后的那堵低矮的围墙,细细瞻瞩了墙外那一片猛恶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无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坟地一般荒冷,树叶的飒飒声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鸟雀从亭阁的翘檐下飞进飞出。但它们却不敢飞进林子,生怕飞不出来,只一味绕着林子边缘拍翅颉颃,高下翱翔。
狄公看了半晌,不禁仰天喟叹,心中幡然有悟。他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