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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茜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里作何勾当,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狄公答话,紫茜己跳上了她的那条舢板,去浮栈桩下解了缆绳,支开双桨,荡漾到狄公脚边。
“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灭了灯火。”
狄公赶紧吹灭了风灯。紫茜一声呼哨,舢板如箭一样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要去哪里看病?”紫茜笑问。
“日间来大清川时,我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间长有几味药草,甚是难得,故乘月色正想去采撷一些。”
紫茜又笑:“只恐是梁大夫哄骗孩童,采草药哪里这等火急?莫不是与碧水宫里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几眼心窍还瞒得过我去?”
狄公暗惊,竟无以答。正巧一个猛烈浪头打来,舢板左右摇颠,险些翻没。——船已行在大清川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闪闪的波浪层层选迭,朝舢板打来。此时狄公心乱如麻,庆幸的是,倘无紫茜跟踪而来,相助划船,自己那个盲动的计划几乎一筹莫展。忧虑则是怕紫茜这精灵丫头已揣测到自己的意图。反复思之,又觉紫茜心慧眼明,聪颖练达,绝非居心叵测之辈。如今不如顺水推船,坦然吐实,求助于她,或可冀得其鼎力襄助。
于是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乃道:“不瞒紫茜小姐,此时正是想去碧水宫,不过并不是去私约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缉一桩紧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后再与你细说。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我们的船偷偷潜入碧水官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再躲藏在隐蔽处等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们即可回去。”
紫茜听罢,频频点头,也不再吱声,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间舢板悄然闯进了碧水宫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岗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哪里能觉察眼皮底下一条小舢板的踪迹。
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狄公跳下了船,嘱紫茜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则趟水潜入到水门下,又攀缘水门的拱形壁架,扯定宫墙隙缝中垂下的荆条草藤,慢慢爬上宫墙。——当日戴宁必是同一往途爬上这宫墙,溜至凉亭窃去玉珠串的。宫墙的墙砖长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爬来不觉十分费力。不多时便爬到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望,果然这是凉亭外。凉亭一角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依然犹在,值戍的禁卒虽众,却大意并未发觉。狄公一抹儿看在眼里,肚中明白,便回头往下爬,只权作是胸怀间揣着串珠子。——循原路往回去时他须仔细考察戴宁最可能藏匿珠子的地方。
狄公爬到水门外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出露水面,门内铁栅拦定。心中好奇,便探头向门里一望,不觉倒抽了口冷气——一条洁白的臂膊正紧紧攥住一根铁栅。
第十六章
狄公定睛细看,那臂膊洁白细瘦,手腕处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辟出一室,权作水牢。
狄公轻声问:“这里是谁被关押?”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暗黑里隐约见着一张妇人的脸,水淹没齐胸。那妇人虽泪痕满面,却不失端庄。狄公再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休声张,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嘱咐,生怕她大声喧嚷,惊动禁卒。
“梁大夫如何昼夜间来这里?”王嬷嬷收了泪,也轻声问道。
“我正在为三公主的嘱托奔命效力。嬷嬷怎的吃人暗害,打入这水牢?”
“说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两包丸散,竟昏迷不省人事。御医来诊了脉息,说是不中用了,派人将我抬出内宫,欲运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尚有热气,便偷偷将我藏过,谁知又被太监发现,便强抬来坠入这水牢里。”
狄公道:“必是有人在药里投了毒,暗里置你于死地。
那歹人目下正在计谋加害三公主哩。嬷嬷可知道那为头陷害你与三公主的歹人是谁。”
王嬷嬷惶惑地摇了摇头,说道:“内宫里人心阻隔如重叠之山,谁也不知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实不知究竟是谁想加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视我为眼中之钉、肉里之刺。想来这深宫里果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灾厄,脱身不得。”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又道:“王嬷嬷昨日我进宫来时,只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深怀嫉忌,故意漏话于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动。今日只打问一声,只不知是哪一个人将我来清川镇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葫芦先生早先曾是京师皇宫的师傅,专一教授皇子公主们读经课典,深得皇子公主们的敬重。葫芦先生于诸学生中最是赞赏三公主,时常在皇上面前夸奖她。三年前皇上将这里赐与三公主居住,葫芦先生随着也辞别京师,云游四方,落后他来了这清川镇隐居。三公主闻信,特颁命允葫芦先生自由出入宫禁,以叙师徒之谊。雷公公、文总管素来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师对旧相识,故尔也从不拦阻。葫芦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进宫,想来也是怕旁人闲话。今番三公主失窃玉珠串,焦急万分。昨日他向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来一支响箭,箭上附书,叫她将此事拜托于你。公主得信后与我商计,于是我的女儿便来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与葫芦先生曾约定有事欲见,但可预先射响箭于宫墙上的凉亭,附书传话,这机关只有我与女儿知道。”
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那盗窃玉珠串的偷儿,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宫中一个恶魔的指令。偷儿是个后生,那夜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去,凉亭外偷得玉珠串后,却生反悔,私匿珠子,不肯交出,故尔吃那伙歹徒施虐害而死。这后生一死,那珠子便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藏在何处。我此刻正设法寻找玉珠串,猜测那后生可能藏匿之处。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为何非偷去玉珠串不可?我不信这一串珠子的失窃会使圣上与三公主顿生隔阂,倒反看轻了父女天伦之情。”
王嬷嬷略略沉思,说道:“皇上将玉珠串赐与三公主时就明言。这珠子不得私自馈赠,私自馈赠意味着自行择婿。三公主已是二十岁边上的人了,皇上为选驸马之事也费尽了脑筋,一来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愿,二来又想选一个高门世宦的子弟,又文武双全,风流出众,庶可为皇家增添光耀。”
“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心想让自己的子侄当上驸马爷。谁都明白,哪一个选上了驸马爷,便是当今朝中第一等的权贵。内里斗角勾心、诋毁倾轧自不必说。且说这三公主满朝文武的子弟一个都不屑,唯独看上了这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十分有意思,只是未敢说破,宫中知此情者亦不乏人。玉珠串这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赠了康将军。如此声扬出去,京师大内,耳目众多,必然得报。明日三公主见了皇上无颜以对,拿不出玉珠串,皇上必以为女儿无行,玷辱了门风,不仅三公主从此失宠,康将军还有生命之虞。故尔三公主一心要追回玉珠串,搭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狄公连连点头,道:“王嬷嬷也放心,我将百计千方追索回玉珠串,明日午膳前我定进宫来谒见三公主,禀明详细,救你出牢门。”
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乃说道:“听三公主说,足下便是名闻海内的狄仁杰县令,断狱如神,朝野钦眼。今日得瞻丰采,老妪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来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妪这里受点小小磨难算得什么,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时,这水牢里关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含泪而笑。
狄公告辞,趟水循来路摸了半日才见到紫茜的小舢板。
第十七章
紫茜操起双桨,舢板无声地剪波而去,出了那片禁域,狄公吩咐靠岸。
岸边一片浓密的松林,这半夜时分漆黑一片,各种虫声奏鸣着,也有禽兽的嗥息,仿佛是个鬼魅的世界。狄公、紫茜上岸,赶忙摸出撇火石点亮风灯。松林里地上厚厚积着腐枝败叶,湿吱吱的,人走在上面软绵绵,不稳实。狄公步步留心,细细查看,努力想发现一二个树洞或朽烂的桠杈。然而这里的松树形势十分齐整,也无病害,又几乎长得一般高低粗细。倘是戴宁将玉珠串藏匿在这里,只恐怕日后他自己都无法寻到。因为这里东南西北都难以分辨,一进得来,不易出得去。且地上厚厚积着腐枝败叶,今日藏过了做了标志,明日却变了形态,。不好辨认。——狄公寻思道,戴宁必是将玉珠串暂且带回了青鸟客店,去往哪个隐蔽旮旯里一塞,拿取自如,十分稳便,神不知鬼不觉。想到此,狄公决意立即回青鸟客店。
他们摸出了松林,又折回岸边,跳上了舢板,返回河滩码头。
紫茜问:“我见你一路来去,神智无主,象是在寻找什么,只恐怕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吧。”
狄公笑了:“小油嘴子,精灵鬼,你道是我寻什么呢?”
“奴家猜来,想必是件十分值钱的东西,金镯子、玉坠儿,或是翡翠、玛瑙、猫儿眼。”
“你再猜我找到了没有?”狄公十分赏识紫茜的聪明,又非常感激紫茜的帮助,却还不敢全吐实情。
“想来是没找到。见你脸上又有喜色,这宝物多分是找得到的。”紫茜果然很识事体。
“紫茜小姐,划得快些,我们赶紧日客店去。等明儿我找到那宝物,再告你其中详情。”
紫茜嫣然一笑,用力扳桨。这时月亮出来云外,四周一片光明,碧水如玻璃一般透明,不时间起一星星刺眼的白光。船很快回到了河滩码头。
回到青鸟客店,谯鼓已打四更。狄公径直上楼去客房,紫茜则去厨下升火备炊。狄公自沏了一壶新茶慢慢呷啜,一面又苦苦思索戴宁藏珠之处。没一盅茶工夫,紫茜推房门进来,手中托起一木盘,木盒内端正放着热腾腾的饭莱和一角米酒。
“没甚款待,吃杯儿水酒,驱驱寒气。”
狄公正觉腹中雷鸣,不由大喜,道一声谢便狼吞虎咽起来。紫茜坐一边吃吃地笑,半日乃道。“奴家看来,你不是走江湖的郎中,倒象个衙门里做公的。”
狄公佯惊:“此话怎说?”
紫茜笑而不答,却转口道:“快吃吧,我收了杯盘,还得做早膳哩。——这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便叫我。”
狄公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接上前面的话头:“晓得亦好,切勿张声。”一边去袖中取出四两纹银递与紫茜。
“小姐权且收了,算是茶钱。”
紫茜吃一惊:“何消得这许多?帐台上早不是付了。”
“多少你只顾收着,早晚还有烦扰之处,只求小姐识了我一片感激之心。”
紫茜抿嘴一笑,接了银子,收起杯箸、木盘,袅袅出了客房,又口头道:“老爷,莫忘了我紫茜便是了。”
狄公惘然多时才回过心思来想玉珠串之事。——此刻他暂可不管宫中那个陷害三公主的歹人是谁,只求尽早寻着珠子,赶在三公主启辇前奉献上。找到了玉珠串,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不攻自破,那歹人势必水落石出,显露面目,——玉珠串系戴宁偷盗已无疑,郎琉暴死,那姓霍的牙侩也尚未得手。戴宁手中的珠子倘在口清川镇的路上就被姓霍的爪牙去或重金诓去,他在郎琉的刑逼之下不会不说。正是怀着一线独占珠子的野心戴宁才妄图挺过酷刑。他藏过珠子,一心等风波平息后再殷勤献于魏黄氏。魏黄氏未去十里铺也可解释,她从来没把戴宁这后生的痴情当回真事,平时也可能有逢场作戏的勾当,但已有自己的姘夫,她的出奔是与那姘夫暗下商定的,只是被戴宁厮缠得慌,才一时哄骗于他。如今她早与那姘夫逃到天涯海角快活去了,单撇下戴宁这个痴呆后生空做着春梦,为了那串珠子竟断送了性命。
这胡思乱想又远了,要之,戴宁究竟将玉珠串匿藏在何处呢?狄公反复摸索起戴宁的日常起居和思想行止。他整日高坐在帐台上与那聊无生趣的钱银帐务厮伴,手眼所及也无非是簿册、帐本、算盘、印戳、朱笔等物。——对了,朱笔!戴宁不正式用纸币在地图上勾画去十里铺的山路么?地图例常放在帐台上,他房间内不会另有朱笔,狄公想,何不乘此客店尚未开门,悄悄去戴宁那帐台上下寻找一番,也可体味戴宁的生计勾当,琢磨他可能藏珠之处。
主意打定,狄公出了房门蹑足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