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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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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实,不免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人一死这世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继续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一个新世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负都仿佛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起来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写电文时也很费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词句,根据有关下放人员的文件规定,又要让他这位多年断了联系的同学懂得事情急迫,尽快给他找个能落户的公社,并火速电覆一个接受他当农民的公文,又别引起这邮电所发报人对他的怀疑。 
  回去的路上,经过只有几间简易平房的火车站,灯光昏黄,照著空寂的站台。两个月前,军代表指派他和十多个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来车站接应他们机关新下来的大批职工、干部和家属,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专列几十个车厢,站台上卸满了铺盖卷,箱子、桌椅、衣柜之类的各色家具,还有腌咸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难。军代表叫做 
  “战备疏散”,黑龙江中苏边境的武装冲突把京城的火药味弄得浓浓的,连干校也传达了林副统帅签署的 
  “一号战备动员令”。 
  一口大缸搬下车来磕裂了,腌卤流了出来,到处弥漫一股酸菜味。原先在机关看後院大门的老头,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骂,不知骂的谁,也没人阻止,总归他一冬的咸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当前,寒风中裹住围巾缩个脑袋,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听候点名分配到干校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去。脸蛋冻得紫红的孩子在大人身边呜咽,也不敢放声哭闹。 
  好几个公社动员来的三百多套大车堵塞在站台外,骡马喷鼻嘶呜,空中鞭子直响,比农村集市还热闹。农民们不是捏著事先分发的纸条子站在大车上吆喝,便挤来窜去,叫号领人。一辆小汽车卡在骡马车之间进退两难,领章帽徽鲜红的宋代表披件军大衣终於从车里出来了,上了站台,登上个木箱子,指东划西。领导干校的宋代表号兵出身,革命资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驰战过疆场,却指挥不动这帮农民的大车,越弄越乱。 
  从中午到天黑,人总算一车一车领走了,站台上依然到处堆的没能拉走的家具和木箱。他和几个哥们由军代表指定留下来看守。别人都到车站的候车室去避风,他一个人用木箱和衣柜垒起个挡风处,又买了瓶烧酒和两个掺了玉米面冻得硬梆梆的馒头,钻进盖上帆布的角落里,望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样,借住到村里农家。横竖是种地,多少也可以有间土屋,脱离人盯人的集体宿舍,连说梦话都担、心人听见。 
  他想起一年前工厂和学校尚未由军队管制,到处在武斗,长江堤岸下的一个小客栈里,同那无处可藏的大学女生过的那一夜。 
  “我们命中注定是牺牲了的一代”,这姑娘给他的信中居然敢这麽写,想必也处於绝望的境地。 
  这是一个没有战场却处处是敌人,处处设防却无法防卫的时代。他已经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只想在农村有间屋,同个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就连这种可能眼看也要丧失掉。天亮前,他骑车赶回村里。老黄夫妇守了一夜没睡,他们穿好了衣服,从北京带来的煤炉也生著了,屋里暖和起来。黄的妻子已经拼好了面,要给他做碗面汤。他没有推托,晚饭没吃,来回四十多公里一直紧踩快赶,也饿得不行了。他们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出门前他向他们挥手,说他没有来过。他们也重复说,当然,没有来过,没来过。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再就看运气。 
    
14

  “你没被打成敌人?”她用小勺搅弄杯里的咖啡,冒出这么一句。 
  “险险乎,总算逃脱了,”你还能怎么说呢? 
  “那你怎么逃的?”她问,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知不知道机态?”你做出个笑脸说, 
  “动物遇到危险要不装死,要不就也装出凶狠的样子,总归不能惊慌失措。相反,你得异乎寻常冷静,伺机逃命。” 
  “那么,你是个狡猾的狐狸?”她轻轻一笑。 
  “就是,”你承认, 
  “被狗围猎的时候,你还就得比狐狸还狡猾,要不就被撕得粉碎。” 
  “人都是动物。你我都是动物。”她声音里有种痛楚, 
  “可你不是野兽。” 
  “要人人都疯了,你也就得变成野兽。” 
  “你也是野兽吗?”她问。 
  “甚麽意思?”该你问她了。 
  “没甚麽特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她垂下眼帘。 
  “人要想、心中保留一片净土,就得想方设法逃出这角斗场。” 
  “逃脱得了吗?”她抬起眼帘又问。 
  “马格丽特!”你收敛笑容, 
  “再别讲中国政治了。明天就要分手,总还有些别的可谈吧?” 
  “这说的不是中国,也不是政治,”她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头野兽?” 
  你想了想说: 
  “是。” 
  她没有出声,就这样面对面望住你。从南丫岛回到酒店,在电梯里她说不想就睡,你便同她来这咖啡厅,灯光柔和音乐也轻盈,另一头还有一对男方在喝酒。她杯里剩的那点咖啡没加糖,却还用小勺时不时搅弄,想必有些甚么话她不想在床上说。那一对夫妇或是情人招呼持者,付了钱,起身挽著手臂走了。 
  “是不是再要点甚麽?那位先生等著打烊呢,”你说的是侍者。 
  “你请我?”她扬起眉头,有些异样。 
  “当然,这算得了基麽?一 
  她要个双份的威士忌,又说: 
  “你陪我喝?” 
  “为甚麽不一”你要了两个双分。 
  打领结的侍者彬彬有礼,但还是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好睡一觉。”她解释道。 
  “那刚才就别喝咖啡。”你提醒她。 
  “有些疲倦,活累了。” 
  “哪儿的话,你还年轻,这麽迷人,正是人生好时光,该充分享受享受。”你说正是她让你重新充满欲望,你捂住她的手背。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这身体。” 
  又是身体! 
  “你也已经用过了,当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她说,挪开你的手。 
  你那点迷惑也就过去了,手缩回来松了口气。 
  “我也想成为野兽,可逃不脱……”她低头说。 
  “逃不脱甚麽?”该你问她了,这较为轻松,由女人来审问总导致沉闷。 
  “逃不脱,逃不脱命运,逃不脱这种感觉……”她喝了一大口酒,仰起头。 
  “甚麽感觉?”你伸手想撩开想她垂下的细软的头发,好看清她眼睛,她却自己佛开了。 
  “女人,一个女人感觉,这你不可能懂。”她又轻轻一笑。 
  这大概也就是她的病痛,你想,审视她,问: 
  “当时多大?” 
  “那时,”她隔了一会儿才说: 
  “十三岁。” 
  侍者低头站在柜台後,大概在结帐。 
  “早了点,”你说,喉头有些发紧,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二讲下去,” 
  “不想谈这些,不想谈我由H己。” 
  “马格丽特,你既然希望相互了解,不只性交,这不是正是你要求的,那还有甚麽不可说的?”你反驳道。 
  她沉默了一会,说: 
  “初冬,一个阴天……威尼斯并不总阳光灿烂,街上也没有甚麽游客。”她的声音也似乎来得很远。 
  “从窗户,窗户很低,望得见海,灰灰的天,平时坐在窗台上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圆顶……” 
  地望著大玻璃窗外漆黑的海面上方繁华的灯光。 
  “圆顶怎麽著?”你提示她。 
  “不,只看见灰灰的天,”她又说, 
  “窗台下,就在他画室的石板地上,室内有个电炉,可石板地上很凉,他,那个画家,强奸了我。” 
  你哆嗦了一下。 
  “这对你是不是很刺激?”她一双灰蓝的眼珠在端起的酒杯後逼视你,又像在凝视杯中澄澄的酒。 
  “不,”你说只是想知道,她对他, 
  “是不是多少有些倾、心,这之前或是这之後?” 
  “我那时甚麽都还不懂,还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做了甚麽,眼睁睁看见灰灰的天,只记得那石板地很凉,是两年之後,发现身上的变化,成了个女人,这才明白。所以,我恨这身体。” 
  “可也还去,去他那画室?二这两年期间?”你追问。 
  “记不清了,开始很怕,那两年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用了我,总惶恐不安,怕人知道。是他总要我去他画室,我也不敢告诉我母亲,她有病。那时候家里很穷,我父母分开了,我父亲回了德国,我也不愿待在家里。开始是和一位同年的女孩去看他画画。他说要教我们画画,从素描开始…!” 
  “说下去,”你等地说下去,看她转动酒杯,刚喝过的流液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别这样看我,我不会甚麽都说的,只是想弄明白,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甚麽又去……” 
  “不是说要教你画画?”你提醒她。 
  “不,他说的是要画我,说我线条柔和,我那时细长,正在长个子,刚发育,他总摆弄我,说我的身体非常好看,奶不像现在这样。他很想画我,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接受了?”你试探,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 
  “问的是有没有同意当他的模特儿,不是说那,强奸之後的事。”你解释道。 
  “不,我从来也没有同意,可每次他都把我脱光……” 
  “是之前还是之後?” 
  你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她是不是已经接受当模特儿?说的是呈现裸体。 
  “两年来,就是这样,”她断然说,喝了口酒。 
  “怎样?”你还想问个清楚。 
  “甚么怎样?强奸就是强奸,还要怎样?你难道不懂?” 
  “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只好也喝口酒,努力去想点别的甚麽事情。 
  “整整两年,”她眉头拧紧,转动酒杯, 
  “他强奸了我!” 
  就是说她再也没抗拒。你不免又问: 
  “那又怎么结束的?” 
  “我在他画室碰到了那个女孩,最初同她一起去他画室的,我们早就认识,时常见面,可他强奸我之後在他画室就再也没见过。有一天,我穿好衣服正要出门,那女孩来了,在门厅的过道迎面碰上,想避开我,可她的眼光却落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转身就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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