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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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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阳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巨大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後,终於进入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後,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脱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脱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学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挺重机枪,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学生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藏枪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喷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喷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麽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麽?” 
  “不是审查干部吗?调查一些老干部的历史,发现满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麽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长叹”口气: 
  “这乱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後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喘。”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交,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後的话。之後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部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後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後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後,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後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麽反?也进到这绞肉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麽,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不,他说他生性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里? 
  不会逃吗? 
  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出这偌大的国家,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户口和按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毛线等日用口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配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身在这蜂巢里的蜂子,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乱扑腾,他承认。 
  这胡乱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子了,他苦笑。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点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子,这虫说。 
    
34

  出了山海关,塞外早寒,上又赶上西北来的寒流!他在县城租的那辆白日行车别说骑了,逆风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离他要去的村子还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赶骡马车的农民歇脚的一家大车铺过夜,就两根咸得发苦的萝卜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难以下咽的高粱米饭,躺到苇箔编的芦席铺盖的土炕上,占了大半间屋躺得下七八个人的大统铺他一人睡,这天气乡里没人还赶车出远门。也许是出示了首都来的介绍信的缘故,炕烧得特别热。入夜越来越烫,跳蚤都该烤出油,他脱得只留条榇裤还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寻思这乱世农村没准还是个去处。 
  早起,北风依然挺紧,他把那辆加重可以驮货的自行车留在大车店,顶风徒步走了快三个小时,总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户问有没有姓某名谁在小学校教书的一个老女人?人都摇头,小学校村里倒有,就一个教员,还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学校里还有人没有一.”他问。 
  “都两年多没开过课啦,还有啥个学堂,生产队作了仓库—堆山芋蛋啦!”村里人说。 
  他於是又问这生产大队的书记,想找个负责人。 
  “老书记还少书记?” 
  他说总归找个村里管事的,当然还是老的好,情况想必更了解。人把他领到了一个老汉家。老头咬住根竹杆铜头的菸袋锅,两手正在辫藤条筐子,不等他说完来意,便嘟喽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说明是从北京专门来调查的,这才引起老汉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计,捏住菸袋锅,眯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听他把情况说明。 
  “噢,有的,有这人,梁老汉的婆娘!当过小学堂的老师,早病退啦,来人调查过,她男人唱皮影戏的,成分贫农,没啥问题!” 
  他解释说,找这老汉的女人是调查别人的事,同他们本人没关系。老头於是带他到了村边的一个人家,进门前,喊了一声: 
  “梁老汉你屋里的!” 
  屋里无人答应。老头推开屋门,里面也没人,转身对跟在他们身後村里的几个小儿说: 
  “快喊她去,有个北京来的同志在屋里等!” 
  小儿们便飞也似的边喊边跑开了,这老汉也走了。 
  堂屋的墙皮灰黑,除了*张像墙皮一样熏得乌黑的方桌和两条板凳,空空荡荡。骄屋相通,也没生个火。他坐定下来,冷得不行,门外阴沉的天,风倒是减弱了。他跺脚取暖,许久不见人来。 
  他想,在这麽个穷乡僻壤,等一个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这女人又何以流落这乡里?怎麽成了做皮影戏的贫农老汉的老婆?可这同他又有甚麽关系?无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时间。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终於有个老女人来了,进门前看见他在屋里,迟疑了”下,停住脚,可还是进来了。老女人包块灰布头巾,一身青灰棉袄,免裆老棉裤,臃臃肿肿扎的裤脚,穿双脏得发亮的黑布棉鞋,一个道道地地的老农妇,难道就是当年上过高等学府传递情报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问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没这人!”老女人立刻摆手说。 
  他愣了一下,又问: 
  “你是不是也叫……”再说了一遍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戏的?”他又问。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问。 
  他当然也可以发作,那时调查人同被调查者的关系如同审讯,犹如法官与被朱口,甚至是狱卒与犯人,但是他尽量平心静气对这女人说,他不是来了解她如何出狱的,只是请她提供些当时监狱里的一般情况,比如说,政治犯释放是不是要履行甚么手续? 
  “我不是政治犯—.”这女人一口咬死。 
  他说他愿意相信,她不是党员,作为家属受到牵连!这他都相信,并不想,也没有必要同她过不去。但是,既然来调查,就请她写个证明。 
  “不了解就写不了解,对不起,打搅了,就到此结束。”他把话先说明了。 
  “写不到,”女人说。 
  “你不是还教过书?好像还上过大学吧?” 
  “没啥好写的。”她拒绝了。 
  就是说,她不愿留下有关她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让人知道她的历史才隐藏到这乡间,同个唱皮影戏的农村艺人相依为命,他想。 
  “你找过他吗?”他问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还活著吗?” 
  女人依然沉默,就是甚麽都不说。他无奈,只好把钢笔套上,插进上衣兜里。 
  “你那孩子甚麽时候死的?”他似乎信口问了一句,同时起身。 
  “在牢里,也就刚满月……”老女人也从条凳上起身,随即打住了。 
  他也就没再问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门。他向她点点头,告辞了。 
  到了村外两道车辙很深的土路上,他回头,老妇人还站在屋门口,没扎头巾,见他回头便进屋里去了。 
  路上风向转了,这回是东北来风,继而飘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秃秃的大平原,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扑来令他睁不开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车店,取了存放在那里租来的自行车,本不必当晚赶回县城,却不清楚为甚麽匆匆骑上。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盖了,路的痕迹勉强能分辨Q风从背後来,卷起的雪片纷飞,毕竟顺风,他握紧车把手,在被雪掩没的车辙里颠簸,连人带车跌倒在雪地里,爬起又骑,跌跌撞撞,面前风雪旋,灰茫茫一片…… 
    
35

  “跳梁小丑!”前中校对他喝斥道,这时成了军管会的红人,担任清理阶级队伍小组的副组长,正职当然由现役军人担任。 
  你其实就是个蹦蹦跳跳的小丑,这全面专政无边的簸箩里不由自主弹跳不已的”粒豆,跳不出这簸箩,又不甘心被碾碎。 
  你还不能不欢迎军人管制,恰如你不能不参加欢呼毛的一次又一次最新指示的游行。这些指示总是由电台在晚间新闻中发表。等写好标语牌,把人聚集齐,列队出发上了大街—通常就到半夜了。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一队队人马从长安街西边过来,一队队从东头过去,互相游结彼此看,还得振奋精神,不能让人看出你心神不安。 
  你无疑就是小丑,否则就成了“不齿於人类的狗屎堆”!这也是毛老人家界定人民与敌人的警句。在狗屎与小丑二者必居宜一一的选择下,你选择小丑。你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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