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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竟比女孩还要激动。他看见汪老师正在吸烟,油灯光是从下面往上照射,这个角度的光
芒使任何人的脸都显得狰狞而恐怖。还有银光闪闪的绸缎夹袄、笔直的硬领代替了平日朴素
的大翻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在扑朔的灯焰中消失了,从烟雾中浮起另一个女人,像连
环画中的地主婆。
孩子们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断定自己堕入魔窟,他们很想有所动作,但是不知道
该干点什么或是能干点什么。他们焦急地等待着,觉得事情既然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开头,一
定还得发生下去。直到无边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软的毯子,将他们裹胁而去。
第二天阳光灿烂,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个吓人的童话。汪老师穿着洁净的翻领服
装,为他们买来大饼油条。他们都饿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饱了,他们就快快活活地同
老师家人告别,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师把他们送到汽车站。那时候逢到过年过节,汽车站上也有人卖票。汪老师为孩子
们买了票,一放在他们手心里。
这个汪老师跟那个穿绸缎衣服,抽烟,手指像发报一样动弹的女人,是一个人吗?孩子
们迷惆地看看太阳,太阳的光线像注射器推药一样,把温暖注入他们的体内。他们昨天晚上
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当时真实的绝想不到要掐自己。他们又想互相核实一下情况,一看
彼此问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么办呢?”下级问上级。在少先队员眼中,三道杠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我们应该向公安局报告。”乔一水在公共汽车拥挤的人群中说。
可是,报告什么呢?在黑夜中显得那么铁案如山的证据,在阳光下突然像蝙蝠一样藏匿
起来。
“那我们就暂且不去报告,暗暗观察她的活动。等情报搜集得多了,咱们再一块报告,
你们说好不好?”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
“好哇好吃”两个下级齐声欢呼。他们不单因为这个主意妙,而是为不必再纠缠在这件
可怕的事情上而高兴。
他们很快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他们恰好13岁,这是一个充满幻想和叛逆的年龄。如果
把每一个13岁少年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用化学药品固定下来,一定会塞满一个庞大的博
物馆,并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胆战心惊。他们会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会怀疑周围某个熟人
是外星球的奸细,或者干脆认为自己爱唠叨的祖母是一条大灰狼变的……
这一切都本该消失的。他们面临升中学的关口,汪老师很负责地抓他们学习。他们虽然
有时会恨恨地想起:你也许还是个特务呢,别这么神气!但更多的时候,不得不俯首听命。
汪老师没有察觉到孩子们轻微的怪异。她虽是大学,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从中央
的机关消洗出来。她没有学过儿童心理学,她不知道少年有一个反抗期,她只是全力以赴钻
研把孩子们学习提高上去的规律。
一切如愿以偿。大队长、中队长和那个进步最显著的学生,都考上了重点中学。家长们
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他们在毕业前与自己的老师和好如初。因为除了那恐怖的一夜,
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他们在中学读了8个月的书,从此开始了“史元前例”。他们被高年级学生戏称为小萝
卜头,中学里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熟悉,他们又长又大的尾巴还留在小学没甩进中学的大门。
他们目赌了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澎湃,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麦苗拔节似地咔咔作响,可中学不需
要他们。
不知哪个学校一个聪明的男孩,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杀回小学闹革命!
啊——呜啦!孩子们欢呼起来。那时候他们学的是俄语,这个表示欢乐的词像多少年后
的OK一样风行。
从初中的老末到小学的老大,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划时代的变化。乔一水和姚小蒙已不
是大队长和中队长了,中学是一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她们已同倪正一样成为平民。大家快活
地抒了别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没想到,咱们那个时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乔一水由衷地赞美一年半以前的
自己。
“听说汪学勤已经给关起来了,正等着咱们这发重磅炸弹呢!”姚小蒙说。
“主要的还是你们俩说吧。我补充行吗?”倪正仍旧是很憋厚老实的样子。
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无与伦比的自豪。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所有压在头上的大
山都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们争着回忆那天夜里对特务汪学勤的发现,互相补充想像着把事情织补得天衣无缝。
汪学勤现在就关在一问小黑屋内,等着他们批斗。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前,突然一齐站住了。
“你先进去吧!你是大队长。”倪正推乔一水。
“大队长怎么了?这次就非让你先进,你还是个男孩呢!”乔一水掩饰住内心的怯懦,
很有气魄地说。
“别争了。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进!”姚小蒙说。
他们砰地推门进去,好像一个汹涌的浪头。汪学勤正坐在桌前写检查,她第一个表情是
充满欣喜的。当年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长高了长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树枝一样
摇曳着,想去抚摸他们的头……
三个人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汹汹气焰在老师的这个习惯性动作面前,好像绵白糖
泡进了水里。他们拥挤在一起,对老师的传统畏惧像虐疾一样发作,他们躲闪着,好像老师
的手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雨。
乔一水毕竟当过大队长,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怯儒很不满意,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了。少女柔美而洁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动着,空气嘶嘶叫着,裂开一道黑暗的峡
谷。她的手像鸽子一样飞了过去。毕竟只有14岁,还没有成年的汪老师个高,乔一水的手
只击到了汪老师脖子与面颊相连的部位。那里是一个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
虫噬过的树叶,不情愿地翻卷了过来……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闪电而后才听到雷声。许久之后,时间长得乔一水感到手指发酸想
回去睡觉了,他们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皮肉撞击皮肉的响声,很清脆,像气球爆裂时的声音。
残暴是具有传染性的,孩子们都举起手来……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汪老师惊愕得像一头被击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
她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几个学生,会向自己高举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点,像一
枚枚闪亮的白烨树叶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圆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纹缕,像一条条嫩红色的河
流……她其实是常常看到风铃似的小手掌的,它们高高地举起,像栽在课桌上的一种奇怪的
植物,忽而生,忽而灭,全凭她的意志而生灭不已。现在,轮到她向她最心爱的学生,提一
个自己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问题。
“因为你发电报……”
“因为你是特务……”女孩子尖锐的声音像鸽哨,一样,即使在诅咒的时候,也很悠
扬。
“因为你抽烟……”乔一水感觉到了证据不充足,抛出了她认为最有分量的事实。六十
年代是一个节俭而扑素的时代,她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抽烟。
汪老师没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进入了思索的提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形下她
当着孩子们抽过烟呢……
“打人的感觉,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这么多年了,怎么洗也洗不掉。”乔一
水站在丝绸商店花团锦簇的橱窗前说,脸色端庄而平和。在马路上,走着许多这样温文尔雅
的中年知识女性,你绝想不到她们曾经有过的凶猛和残忍。
“所以,我们才要找到汪老师。不但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姚小蒙如今活得
磊落而洒脱,几乎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她有许多朋友,她慷慨地为朋友们办事,觉得自己
像甘霖一样普渡众生。但她内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块隐病。许多年来,她把岁月像积雪一
样堆在上面,她以为自己成功地遗忘了这件事。现在,积雪轰然倒塌,它非但没有将一切消
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
比较起来,也许倪正的罪恶要小些。在巴掌的起落中,小男孩是控制了胳膊上的肌肉力
量,只要大队长和中队长不说他是叛徒,他愿意手下留情。他想汪老师一定也感觉了这一
点,因为人脸是感觉最灵敏的地方。她妈打他时,哪一下轻,哪一下重,他心里都有一本
账。许多年后他才懂得,不在于手的重量,而在于手的高度……
他们急给汪老师买块绸缎,挑来捡去确定不了颜色。后来决定买支人参,野山参和高丽
参又恰好没货。买吃的水果食品吧,乔一水坚决反对,说这太庸俗了,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
时代。姚小蒙说要高雅的,那我们去买一束鲜花吧!大家都非常赞成,兴冲冲地挤进花店,
人家说鲜花要预订,现有的几株有点凋零残败了。
突然,他们眼前一亮:这不是乔一水说的萤火虫飞过,而简直像颗照明弹炸在眼前。
这是一家很大的工艺美术商店。无数珍宝玉翠,像小妖的眼睛似的,在黑金丝绒铺就的
台面上,熠熠闪光。
那个穿着巨大翻领的整洁制服的老女人,是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
越过这些珠光宝器的饰物,真正吸引他们视线的,是一套乌黑如炭的福建大漆烟具。一
个小脸盆大小的烟灰缸,一个精美绝伦的烟盒,端放在椭圆形的托盘里,仿佛是黑色大理石
雕刻而成,润泽而温暖地等待着他们。
“对!就买它!”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能评判老师吗?他们想借此道歉吗?难道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有资格对老师说:您
其实是完全可以吸烟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但在无数的商品之中,他们一眼看中了它!
“你们俩个把它买下来。我再去转转。”倪正不容置疑地扔下这句话,匆匆走了。两个
女人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憨厚的男孩。
大队长和中队长很顺从地采纳了普通队员的主意,细心地挑了一套绝无瑕疵的烟具。倪
正赶了回来,手里托着一枚像金龟一样耀人眼目的打火机。
“多少钱?”姚小蒙问。
作为医生,乔一水毕生致力于反对吸烟,但她很赞赏倪正的想法。现在,就更加完美
了。
倪正报了一个价钱,很便宜的。作为一个对烟具颇有研究的女人,姚小蒙没有揭穿他。
这种打火机的价钱其实很昂贵。
他们把东西递给购物小姐,让她用铝箔包扎成一个很美丽的包裹,还用红丝带扎了一个
大大的蝴蝶结。
他们终于在林立的居民小区找到了汪老师的新居。离天安门已经很遥远了。
他们按响门铃,有悦耳的音乐响起。从门铃的考究来看,汪老师的晚年,该是很安逸
的,大家心里很宽慰。
一位腰系白围裙的小阿姨开了门,听他们讲清来意,很热情地说:“请进。很欢迎你
们。汪老师这两天总在念叨你们。不过,”她侧身将他们让进门厅,压低声音说,“讲话时
间可别太长,汪老师的病很重,是肺癌……”
礼品盒子上的红蝴蝶,像活起来一样,飞呀飞。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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