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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洁一开始并没认出我,她一脸的谈笑风生,不难看出,她在这方面久经沙场。她还老练地首先开了句玩笑:〃听说你挺有能耐的,能办。〃她一下子认出是我,立即也〃石膏像〃了。
我们俩都因这种原因见面而难堪得要命。我最后看见林晓洁是十几年前,她雄赳赳地告诉我她要去万里长征。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她老是穿着一套黄军装,威风凛凛地象个战士。可现在身前的林晓洁,真是天差地别。用那时的眼光来看,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
林晓洁脸红了。这一红使我看到小时候的林晓洁。
〃陈立世,你。〃
这一声陈立世更遥远,就象在学校的教室里喊我。我马上激动了,忘了自己是30多岁。我想和她说很多话,我觉得分开这些年一直想着她。我看了那么多那么多对象,为什么一个也没成?现在明白了,因为有她呀!
我发现我们用这种姿势和这种表情站着,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下去全世界的行人都会注意我们。要是民权街的老娘们儿看见了,不知要说出些什么来。我不怕她们说,但我不愿她们说林晓洁。
我对林晓洁说〃:咱们走走吧,老同学!〃
她似乎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默默地跟在我旁边。走了好一阵,谁也没吱声。我倒准备和她热情地讲些什么,先讲学校那些年,可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学校没什么可讲的;出了学校以后呢,那更没什么可讲的;再以后,能讲也不敢讲。想来想去,过往的那些年简直就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些空空荡荡的思恋罢了。
问题是林晓洁什么也不讲,只是低头走路,叫你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一座新建的高楼跟前,高楼旁边有一座小花园。我想到林晓洁过去的向往,她老是向往住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园。说起来她挺可怜的,30多岁没找到对象,还是农村式的工人。怪不得她对户口办到城市看得那么严重,连男方什么模样都可以不看。人要是向往什么东西真了不得,要是想的厉害,干脆就和得了神经病一样。
谢天谢地,我有话说了,说怎样办户口。我告诉她,办户口的事没什么了不得的,我的办法多着哪。总之,在这方面我有能耐,我没有办不了的事。
奇怪的是林晓洁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弄得我越说越没劲儿。
我猛然醒悟,她不爱我,我和她根本不相配。小时候在学校里她是个白白净净的卫生委员,我是个粗野的调皮蛋子。后来就更不用说了,她又有文化又威风,军装军帽红袖标,就算是犯错误,也犯得有知识。我呢,打架斗殴胡作非为,犯错误也犯得土里傻气。现在我也不比人家强,整天驴一样蹬车子,挨家挨户收鸡蛋,和投机倒把犯差不多。
我站住了,说〃:林晓洁,你别把我当做一回事,其实我不知道。〃林晓洁赶紧转过头来,飞快地打断我的话。说〃:陈立世,你千万不能要我!〃说完,扔下我就走了。
我没追她,其实我几步就能撵上她,她穿着那份细得笔杆似的高根鞋,怎么走也走不快。
说老实话,我伤心得不行,没想到林晓洁会对我这样。别看我10多年没见过她的面,可刚刚接触了那么一会儿,我就象爱了她一百年似的,觉得离开她后半辈子干脆没法活。要命的是我的脑海里老闪着林晓洁的影子,全都是美好的影子。没过上10分钟,我就痛苦得象失恋多少年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闪出来的不是刚才的林晓洁,一点刚才的样子都没有。却老是煤场分别给我小红本本时的林晓洁:英武的军装,红喷喷的脸蛋,散发着火热的青春朝气。我又想起曾在公园里看见林晓洁复习功课,她那披散着发辫的样子--我实际上早早就爱上她了!
我想起了林晓洁给我的小红本,这使我象抓住一点希望那样,一跃而起地往家跑,要不是想到这个红本本,我大概一辈子站在与林晓洁分手的地方。
老麻婶在门口堵住我,告诉我说姐姐他们今天搬走了,叫我回来后去业成服装公司新房子吃饭。
〃你姐夫今天摆宴呢!快去吧。〃老麻婶催促我。
我胡乱地答应着,一头扎进我的小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地寻那个小红本本。要是找不到,我今晚干脆就过不去了。
我把小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个带红色的东西都没看见。这下我急傻了眼,再重新翻,可小屋就这么大,翻来倒去还是那么回事儿。没办法,我到姐姐屋里碰碰运气,幸许能找着。我离开煤场时,宿舍里的乱七八糟东西都是工友给送回来的,很可能送到姐姐屋里。
姐姐的屋子搬得空空荡荡,空荡得都不象我过去住过的房子。在空荡荡的地中间堆着一堆东西,那是我的一些衣物用具,姐姐整整齐齐地给捡出来,放在那儿。我抬眼一看,简直要蹦到天棚上,压在那堆东西顶上的,就是那宝贝的小红本本!
我绝对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仙,否则姐姐不会在今天搬家今天收拾东西并把小红本本摆在最上面!看来我同林晓洁肯定有缘分,十几年前她和我分手时给我的纪念本,竟在十几年后相逢的今天同时出现,能说没有什么暗示吗?这之间绝对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即使不是鬼神起的作用,也是科学暂时解释不清但将来一定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总之,我从极度的悲哀升到极度的兴奋。我也许和你说过,一个荒唐的巧合,往往会给人带来无限的信心和力量。现在我正是这样,我完全敢下结论:林晓洁会和我在一起。于此同时,我的天,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拒绝我,而是恳求我,主动权在我手里。可我怎么才明白过来呢?
我反复摩挲着小红本本,里面夹着姐姐写给我的纸条,大意是她们搬走对我有好处,留房子给我结婚,姐夫为我结婚的事整日操心,所以急急地搬走。我没怎么细看这纸条,我不相信大嘴巴有这个心肠,姐姐总愿给他涂脂抹粉。我主要是急着看林晓洁写的那句话,字迹虽然陈旧却很清晰:让我们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浑身上下都被这火热的字句烧得火热。但火热了不一阵我就火热不下去,因为我感到问题不在你青春火不火热,其实青春永远是火热的,关键是你所处的年月火不火热。否则,你青春火热得象炼钢炉一样也等于零。
〃你千万不能要我!〃林晓洁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很明显,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幸,这我早就感觉出来。再说有那么多电影和小说讲这方面的事,你一下就会明白林晓洁这样美丽的姑娘会出现什么问题。不过,我不在乎这个。说老实话,要是换别的女人,我可能要讲究讲究。但对林晓洁,她再怎么样我也不在乎。一想到她当年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就认定:不管发生过多么严重的事,也不能怪她。时代都歪歪到那种程度,个人怎么也正确不了。
你千万不能要我!我头脑里蹦出林晓洁说的那句话。我单枪匹马地去找林晓洁。我把自行车上载鸡蛋的货箱全部拿掉,并用上光腊把自行车擦得象从百货商店里才推出来似的。没想到天越热鸡蛋越贵,价格海潮似地上涨。小贩子们几乎跑出市场外面好几里地截我,用大价钱买我的鸡蛋。他们纷纷和我订合同,我带回多少鸡蛋就包销多少鸡蛋。总之,现在是发财的机会。然而,我什么也不顾了,即使一天挣一万、八千的我也不干。我不把自己和林晓洁的事弄清楚,挣多少也没意思。
我一直打听到林晓洁的鼻子底下,还没找到林晓洁。因为林晓洁又改名叫林靖。我对她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暗暗恼火,后来才知道是她父母挨斗时改的,意思是立场清楚。
林晓洁是水泥搅拌机的操作工,但她把自己浑身上下包得严严的,连眼睛也不露出来。抬煤的女煤黑子也没包得这个程度。看起来她还是那么爱干净,记得小时候班里打扫卫生,她总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天多热也那样。
我走到搅拌机跟前时,正好一群满身泥灰的泥瓦工和她开玩笑,开得相当粗野。林晓洁毫不在乎,嬉笑对答,也粗野得很。
除了声音以外,你绝对不相信这是林晓洁。正是这耳熟的声音,才使我敢认她。
林晓洁对我的到来惊慌失措,愣愣地站在那里。远处的泥瓦工都朝我笑着挤眼睛。情况对我不怎么妙,因为林晓洁连包得严丝合缝的头巾也不打开,这使那些可恨的泥瓦工眼睛挤得更厉害。
我决心已定,就什么也不怕。我说我来办户口。
她晃了一下,终于开口〃:这不行。〃
〃这行!〃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林晓洁猛地扯开头巾,露出两只惶惑的大眼睛。
来她确实有过相当的不幸,因为她的脸随之也刷地烧红。我想说,那些事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根本就不当回事儿。可我怕她难堪,便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办户口?〃〃你了解什么啦?。〃
〃我什么也不用了解,只要有你〃我看到林晓洁又系上头巾,她似乎轻松却又更沉重了。我赶紧急切地说:〃真的,我绝对是真的!。〃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要她能相信,我说什么都行。
林晓洁又愣愣地站着,什么也不表示。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你们有事下班以后谈不好吗?工地正等搅拌混凝土。〃林晓洁脑袋动了一下,说〃:陈立世。你你走吧。〃说着一推电闸,搅拌机轰轰响起来,她就再也不看我了。
我听出她叫我走的这句话说得挺艰难,心里有点安慰。我恨死那个干部了,但又知道恨得没道理,建筑工地人来车往,忙忙碌碌,决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我找到一个砖堆后面坐下,决定等到她下班。太阳已偏西,我这才明白自己从早晨到现在没吃饭。
农村式的建筑公司很不正规,不按正常时间下班,而是一直干到看不见亮为止。我急得简直要死在砖堆后面。工地上有好几个搅拌机,都在呼呼地轰响,每个搅拌机旁边都站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女操作工,远远看去都象林晓洁。然而你看一会儿就会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搅拌机都脏得象从泥浆里才捞上来,唯独林晓洁的搅拌机闪着亮晶晶的油光,而且周围的地方扫得干干净净。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我觉得我等到半夜也可以,全世界没有比她再好的。
终于下班了。那些浑身泥灰的工人在水龙头下草草一冲,就往远处的一间大房子里跑。那大房子顶上冒着热气,看样子是食堂。林晓洁没有象其他工人那样,她拖着水龙头冲洗搅拌机,冲洗得很认真,连沟沟缝缝都照顾到。
我快步跑过去,因蹲坐的时间太长,腿麻木得差点跌倒。
林晓洁看见我,水龙头差点从手里摔出去。
〃你还没走?〃她瞪着大眼睛,因为头巾和口罩刚摘下来,汗浸浸的脸庞在照明灯下红润润的。
我点了点头。
〃你一直等在这里?〃
〃一直。〃我不好意思地朝砖堆那边望了望。
水龙头朝着一个地方哗哗地喷射。我看出,林晓洁感动了。
〃你干了一天活,去吃饭吧。〃我趁机再感动她一下。
林晓洁没吱声,她关上水龙头,把眼前清理了一下,叫我坐在一个干净的木方上。
我不坐,有她这句话,我可以站到明天早晨。
林晓洁看我不坐,也和我一样站着。这次不同了,不等我说话,她就先讲起来〃:你不知道我,你要是知道我,就不会这个样了。〃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她不是过去的林晓洁,那个林晓洁早死了;她也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什么都没有;她不想见她过去认识的人,她过去谁也不认识。她越说越快,两只眼睛在暗影里闪烁。
我坚决地打断她,如果再讲下去,她肯定会哭。我不愿看别人哭,尤其是我喜欢的人哭。
〃你知道我吗?〃我反问了她一句,我告诉她,我也不是过去的陈立世了。接着我也滔滔不绝,我说我打架斗殴,胡作非为,我睡车站睡马路睡砖垛,叫人捉过叫人打过叫人批斗过,我差点就跳了烟囱。我一口气不停地讲,怕她插进嘴来。我还故意把自己讲得穷凶极恶,为的是同她搞平衡。让她在我面前不自卑,让她感到我不如她,让她觉得她其实是很不错的人。
可等我讲得快没气儿的时候,她却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比我强。〃〃你不知道我,我决不比你强,我赶不上你!〃我缓上一口气,立即没命地争辩。
林晓洁不吱声了,等我激动完后,她又平静地说〃:我真知道你,我了解过,真的,你比我好多了。〃从林晓洁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