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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6)
“小司,怎么了?”后面的声音响起来。立夏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陆之昂抬了抬眉毛和她打招呼:“嗨。”
立夏突然觉得坐立不安。
有点想走。因为她看过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画,自己的和他们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画,而且也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学画画。她现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画板跑出去。
正在立夏低头的时候手里的铅笔被人抽了去。抬起头傅小司已经在削笔了。手指缠绕在笔和刀之间,像绕来绕去的丝绒,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许都没有这么灵巧呢。
“拿去吧。以后不要叫来叫去的。声音大了让人讨厌。”
“哦。”立夏低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想说声谢谢但看着傅小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以及没有焦点的眼睛,那句谢谢终究还是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前面是一句“声音大了让人讨厌”哎,“谢谢”如何说得出口。
傅小司起身收拾东西,身后的陆之昂好像也画完了。立夏抬起头看着他们,心里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时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两个优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里微微有些懊恼。
黄昏开始降临。空气里开始浮现出一些黄色的模糊的斑点。傅小司揉揉眼睛,显得有些累了。他伸了个懒腰,关节响了几下。“真是累啊。”他说。
“哈哈,来来来,我背你回家。”陆之昂跳过来比画了一个扛麻袋的动作。
傅小司回过头来眼神冷冰冰地像要杀人,陆之昂吓得缩回了手,嘿嘿地笑了两下。傅小司看着陆之昂白衬衣上的颜料皱起眉头。他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洗衣服的。”
陆之昂说:“这个简单的,我妈洗不干净的就丢了,买新的。”
傅小司说:“中国就是这样不能脱贫的。”
陆之昂愣了一下,然后奸笑了一声说:“我要回去告诉我妈。”
这下轮到傅小司发愣了。因为他也没想到要怎么来回答这句话。傅小司这一瞬间呆掉的表情让陆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点懊恼,半天没有说话。陆之昂还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两人开打。尘土飞扬。
冗长的夏天在一群飞鸟划过天空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
那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群飞鸟。
谁都没有看见它们最后消失在天空里的那一个时刻。云朵烧红了一整片天空。黑夜迟迟没有降临。月亮挂在蓝色的天空上,阳光还没有完全消失。那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幻觉。
——“七七,夏天终于过去了。”
——“是啊……”
——“你想家么?想以前的那群朋友么?”
——“不知道。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们。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找个时间我们回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没有回家了。”
——“……还是……算了吧。”
好像还没有剧烈的炎热,秋天一个仓促的照面,匆匆卷上枝头。树叶越来越多地往下掉,黄色席卷了整个山头。
浅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学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山上沿路往下。轮子轧过路面的时候会听见落叶咝咝碎裂的声音。道路两旁是深深的树林,飞鸟像游鱼般缓慢地穿行过高大的树木,飞进浓厚的绿色里,消失了羽毛的痕迹。
不过立夏七七这种寄宿学生是轻易体会不到这个的。早上晨跑结束的时候七点二十五,而每天的这个时候立夏差不多都会碰见穿过操场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陆之昂。自从上次画室里有了简短的对话后,他们好像不那么陌生了,但也仅仅限于见面彼此点头而已。傅小司的眼里依然是大雾弥漫的样子,偶尔他和陆之昂讲话的时候眼神才会清晰一点。
立夏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不过怎么看怎么像白内障。自己也留心过他是否看得清楚东西,不过看他又跑又跳又骑车的样子,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是个瞎子”。于是也就只能解释为“这个大自然里总是有很多奇妙的现象”。
傅小司看着立夏朝自己点头,本来有点想不起这个女孩子的,但看到陆之昂叫了声立夏自己也似乎有点记起来了。傅小司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能记住人,除非经常说话或者接近,否则根本记不住。
陆之昂拍拍小司的肩膀说:“你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样啊?我觉得很可爱的。”
傅小司歪了歪头,说:“嗯,还好,安静,不吵闹,不讨厌。”
陆之昂露出牙齿哈哈笑了两声。一般小司这样说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人在小司的心里还是蛮好的。傅小司很少夸奖人。应该说是从来没有过。陆之昂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来小司夸过谁,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听他说过。
陆之昂一直都觉得小司有点自闭,似乎一半时间活在这个世界里,一半时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所以他想,小司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长成一个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人呢?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吧。
陆之昂想到这里呵呵地傻笑了两下,走在前面的傅小司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了句:“有病啊。”
陆之昂眉头一皱,卷起袖子,扑过去。
尘土飞扬。
秋天的阳光充满了穿透力。像是聚光灯般照在这两个男生的身上,如同一种微弱的暗示。
周六破天荒地不用上课,但是周日要上课作为周六放假后的补偿。其实也就是把周日的假期和周六互相换一下而已。可是全校的学生好像捡了大便宜一样乐疯了。感觉如同过圣诞一样。
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7)
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级里男生的自行车准备出去买东西。当然这自行车是七七去借来的,七七长了一张美人脸,借什么都不需要花大力气。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车的时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来当车夫。
一直到黄昏立夏和七七才从市区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自行车车筐里,车子变得摇摇晃晃。两个人笑着,穿过两边长满高大树木的上山的路,朝着学校费力地骑上去,一直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立夏才准备下来,可还没等到落地后面就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音。
七七的尖叫声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的吓人,立夏刚转过头就看见车子朝自己撞过来。车筐里的东西四散开来,立夏的脚卡到车的齿轮上,一绞,血马上涌了出来。尖锐的痛感从脚上直逼心脏,立夏感觉连视线都在那一瞬间模糊了。
七七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一下七七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嘴巴一张就是一声呻吟。这让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很深的一道伤口,血染红了一整只袜子。
开车的司机走了出来,本来立夏想说算了没关系,然后就离开的,可是这人竟然开口就是一句“你眼睛瞎了啊”。
立夏想真他妈狗屁你从后面撞上我到底是谁的眼睛瞎了啊,你眼睛是长在后面的么?可是心里想归这么想,却也没和他争辩什么,一来疼,说话说不清楚,二来这辆车子一看就很高级,立夏懒得和这种富贵人家的人纠缠不清。
但七七听不下去了。她上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本子抄了车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问男生借的相机开始拍。地上刹车的印记,立夏自行车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学校门前的减速带和墙上的那个机动车禁止入内的标志。立夏知道相机里根本就没胶卷了,心里想偷偷地笑。一个笑容刚诞生在嘴角,又被疼痛逼了回去。
那个司机有点慌了,额头上有了些细密的汗。他搓着手对七七说你别拍了。七七收起相机,把手抱在胸前,一副“我要听听你怎么说”的架势。
那个人有点尴尬地笑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七过来扶立夏,她说走我带你到保健室去,伤口要包扎一下不然会一直流血的。立夏看着七七突然发现七七居然有这么成熟的一面,刚刚吓得滚出眼泪的七七现在变得像是妈妈一样冷静。立夏真是佩服死七七了。
那个人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立夏看着他也很可怜,并且自己的腿也就只有一道伤口,虽然非常疼,但好像也确实没伤到神经和骨头。
立夏想干脆算了吧。
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坐在车子后座的人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价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声对七七说:“走吧。”
刚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个女生说了话,她说:“你等等。”
立夏转过来,她走到立夏面前,从钱包里拿了一些钱,说:“拿着吧,对不起,是我们的司机不好。”
本来立夏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并且她道歉的语气也是很诚恳的,可是她拿钱的这个动作让立夏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从喉咙里冲上来。
立夏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转身和七七走了,心里想,富贵人家的孩子总归是讨厌的,有钱了不起啊。
“立夏!”有人在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的笑容,还有旁边傅小司满脸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过来的时候眉头皱起来,他转过头看着车里下来的那个女孩子,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对傅小司笑了笑,说:“我家的司机不小心撞到这个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立夏的脚,他问:“怎么不去保健室?”
立夏说:“刚撞,没来得及,现在就去。”
傅小司说:“我带你去吧。”
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8)
立夏突然觉得血液又开始涌起来,伤口突然变疼。像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人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全身的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
在自己的心里,这个眼睛里永远一层散不去的雾气的人,这个在班里出了名的冰山王子,不是应该看也不看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吗?而那个整天在班级里逗女生开心、笑声响亮的陆之昂则应该是笑呵呵地望着自己,打个招呼说:“啊,受伤啦?”然后两人转身离开。这比较符合印象中的两个人,也比较符合生活一惯的乏味和苍白。
而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是符合了少女漫画的脚本,以及内心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素描。
转身走进学校,立夏突然感觉到手肘处被手掌托了起来,肌肤上有了些微的温度。立夏有点脸红,距离被一瞬间拉近,空气中突然弥漫起青草的香气,像是原本就存在于空气中的夏日清香,从被突然压近的空间里挤了出来。
侧过去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黄昏里显得安静而深邃。光线沿着皮肤的各个角度钝去。
那个女生在后面说:“我想给她钱的,可是她不要。”
陆之昂从后面匆匆地赶上来,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表情厌恶地说了句:“收起你的钱吧,你家还没我家有钱。”
傅小司这时皱了皱眉头,然后瞪了下陆之昂。
立夏也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本来陆之昂对谁都是一副温水般的亲切样子,不可拉近也不可推远,可是今天明显对那个女生动了气,而且语言刻薄得几乎不像他。
傅小司转过头去,说:“嫣然,你先进学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圆了眼睛。
——认识的。
——他们明显是认识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各种想法从身体里冒出来,像是海底翻涌上来的气泡,冒出水面,就啪地破开。
香樟的阴影覆盖着这间坐落在教学楼底楼最右边的保健室。
风从高大的玻璃窗外吹过去,隔着玻璃,似乎也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内间,手上打着点滴。
刚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没有关系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有点深所以要吊盐水,消炎以及防止破伤风。而现在医生因为操场上有个女生被球踢到而赶过去处理去了。
于是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傅小司和立夏两个人。
傅小司坐在立夏床前,眼睛有时候望着窗外,有时候望回来看看立夏。望来望去也没有焦点,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里。这让立夏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喝水么?”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立夏起了起身子,点点头,然后又补了句,“谢谢。”
傅小司起身在房间里四顾了一下,没有看到饮水机。水瓶也没有。于是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子,打开书包,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