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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是“本埠
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宫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使他们亲
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
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的光,
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
,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
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
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
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
有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
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
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地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
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的。”她说:“是
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
。”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份,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
常常她有精彩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
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
“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
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
幸。
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
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
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
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
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
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阿着一大块
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
:“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
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
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
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
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
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一九四五年四月)
姑姑语录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
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
:“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
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
“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
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
: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
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
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太不愉快。原稿她
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来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
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
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
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
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
恶扬善”然而后来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
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
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
世还没有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
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
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
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
,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沙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
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
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吧?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
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
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
,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
,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
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
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
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吧?”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
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
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
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
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
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
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
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一九四五年五月)
中国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
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地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
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头去看了个
究竟。以后就写了这
个:——
落叶的爱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
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
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又
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
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
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是像雨洗出来的,青
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
“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颐!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
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跳,不大能够相信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
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
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
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
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像摩登
女人的两个小鬈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
子的模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
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
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
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
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
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