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就好了。
我这人乏善足述,着重在“乏”字上,但是只要是真喜欢什么,确实什么都不管——也
幸而我的兴趣范围不广。在已经“去日苦多”的时候,十年的工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
说是豪举。正是:
赢得红楼梦魇名。
(一九七六年)
《张看》自序
珍珠港事变两年前,我同炎樱刚进港大,有一天她说她父亲有个老朋友请她看电影,叫
我一块去。我先说不去,她再三说,“没什么,不过是我父亲从前的一个老朋友,生意上也
有来往的。打电话来说听见摩希甸的女儿来了,一定要见见。”单独请看电影,似乎无论中
外都觉得不合适。也许旧式印度人根本不和女性来往,所以没有这些讲究。也许还把她当小
孩看待。是否因此要我陪着去,我也没问。
是中环一家电影院,香港这一个类型的古旧建筑物有点像影片中的早期澳洲式,有一种
阴暗污秽大而无当的感觉,相形之下街道相当狭窄拥挤。大广告牌上画的仿佛是流血的大场
面,乌七八糟,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也目不暇给。门口已经有人迎了上来,高大的五十多
岁的人,但是瘦得只剩下个框子。穿着一套泛黄的白西装,一二十年前流行,那时候已经绝
迹了的。整个像毛姆小说里流落远东或南太平洋的西方人,肤色与白头发全都是泛黄的脏白
色,只有一双缠满了血丝的麻黄大眼睛像印度人。
炎樱替我介绍,说:“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来。”不料他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气,从口
袋里掏出两张戏票向她手里一塞,只咕哝了一声“你们进去”,匆匆地就往外走。
“不不,我们去补张票,你不要走,”炎樱连忙说。“潘那矶先生!不要走!”
我还不懂是怎么回事。他只摆了摆手,临走又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只纸包又往她手里
一塞。
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微笑低声解释:“他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打开纸包,见是两块
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面包包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还沁出油渍来
。
我们只好进去。是楼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后几排。老式电影院,楼上既大又坡斜得厉害
,真还没看见过这样险陡的角度。在昏黄的灯光中,跟着领票员爬山越岭上去,狭窄的梯级
走道,钉着麻袋式棕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楼座扇形展开,“地陷东南”似的倾塌
下去。下缘一线栏杆拦住,悬空吊在更低的远景上,使人头晕。坐了下来都怕跌下去,要抓
住座位扶手。开映后,银幕奇小,看不清楚,听都听不大见。在黑暗中她递了块煎面包给我
,拿在手里怕衣裳上沾上油,就吃起来,味道不错,但是吃着很不是味。吃完了,又忍耐着
看了会电影,都说:“走吧,不看了。”
她告诉我那是个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从前生意做
得很大。她小时候住在香港,有个麦唐纳太太,本来是广东人家养女,先跟了个印度人,第
三次与人同居是个苏格兰人麦唐纳,所以自称麦唐纳太太,有许多孩子。跟这帕西人也认识
,常跟他闹着要给他做媒,又硬要把大女儿嫁给他。他也是喜欢宓妮,那时候宓妮十五岁,
在学校读书,不肯答应。她母亲骑在她身上打,硬逼着嫁了过去,二十二岁就离婚,有一个
儿子,不给他,也不让见面。他就喜欢这儿子,从此做生意倒霉,越来越蚀本。宓妮在洋行
做事,儿子有十九岁了,跟她像姊妹兄弟一样。
有一天宓妮请炎樱吃饭,她又叫我一块去。在一个广东茶楼午餐,第一次吃到菊花茶,
搁糖。宓妮看上去二三十岁,穿着洋服,中等身材,体态轻盈,有点深目高鼻,薄嘴唇,非
常像我母亲。一顿饭吃完了,还是觉得像。炎樱见过我母亲,我后来问她是不是像,她也说
“是同一个典型”,大概没有我觉得像。
我母亲也是被迫结婚的,也是一有了可能就离了婚。我从小一直听见人说她像外国人,
头发也不大黑,肤色不白,像拉丁民族。她们家是明朝从广东搬到湖南的,但是一直守旧,
看来连娶妾也不会娶混血儿。我弟弟像她,除了白。中国人那样的也有,似乎华南之外还有
华东沿海一直北上,还有西北西南。这本集子里《谈看书》,大谈人种学,尤其是史前白种
人在远东的踪迹,也就是纳罕多年的结果。
港战后我同炎樱都回到上海,在她家里见到麦唐纳太太,也早已搬到上海来了,仿佛听
说囤货做点生意。她生得高头大马,长方脸薄施脂粉,穿着件小花布连衫裙,腰身粗了也仍
旧坚实,倒像有一种爽利的英国女人,唯一的东方风味是漆黑的头发光溜溜梳个小扁髻,真
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有时候有点什么事托炎樱的父亲,嗓音微哑,有说有笑的,眼睛一
眯,还带点调情的意味。
炎樱说宓妮再婚,嫁了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汤尼,年纪比她小,三个人在一起非常快乐。
我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个公众游泳池的小照片,两个青年都比较像中国人。我没问,但是汤
尼总也是他们这第三世界的人——在中国的欧美人与中国人之外的一切杂七咕咚的人,白俄
又在外。
麦唐纳太太母女与那帕西人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也潜伏浸润了好几年,怎么写得那么糟,
写了半天还没写到最初给我印象很深的电影院的一小场戏,已经写不下去,只好自动腰斩。
同一时期又有一篇《创世纪》写我的祖姨母,只记得比《连环套》更坏。她的孙女与耀救恋
爱,大概没有发展下去,预备怎样,当时都还不知道,一点影子都没有,在我这专门爱写详
细大纲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斩了。战后出《传奇增订本》,没收这两
篇。从大陆出来,也没带出来,再也没想到三十年后阴魂不散,会又使我不得不在这里作交
代。
去年唐文标教授在加州一个大学图书馆里发现四十年间上海的一些旧杂志,上面刊有我
这两篇未完的小说与一篇短文,影印了下来,来信征求我的同意重新发表。内中那篇短文《
姑姑语录》是我忘了收入散文集《流言》。那两篇小说三十年不见,也都不记得了,只知道
坏。非常头痛,踌躇了几星期后,与唐教授通了几次信,听口气绝对不可能先寄这些影印的
材料给我过目一下。明知这等于古墓里掘出的东西,一经出土,迟早会面世,我最关心的是
那两个半截小说被当作完整的近著发表,不如表示同意,还可以有机会解释一下。因此我同
意唐教授将这些材料寄出去,刊物由他决定。一方面我写了一段简短的前言,说明这两篇小
说未完的原因,《幼狮文艺》登在《连环套》前面。《文季》刊出《创世纪》后也没有寄一
本给我,最近才看到,前面也有删节了的这篇前言。
《幼狮文艺》寄《连环套》清样来让我自己校一次,三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
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龇牙咧嘴做鬼脸,皱着眉咬
着牙笑,从齿缝里迸出一声拖长的“Eeeeee!”(用“噫”会被误认为叹息,“咦”
又像惊讶,都不对)连牙齿都寒飕飕起来,这才尝到“齿冷”的滋味。看到霓喜去支店探望
店伙情人一节,以为行文至此,总有个什么目的,看完了诧异地对自己说:“就这样算了?
”要想探测写这一段的时候的脑筋竟格格不入进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丝恐怖。当时也是
因为编辑拉稿,前一个时期又多产。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说是多产的教训,不过对于我是个
教训。这些年来没写出更多的《连环套》,始终自视为消极的成绩。
这两篇东西重新出现后,本来绝对不想收入集子,听见说盗印在即,不得已还是自己出
书,至少可以写篇序说明这两篇小说未完,是怎么回事。抢救下两件破烂,也实在啼笑皆非
。
(一九七六年)
《惘然记》序
北宋有一幅《校书图》,画一个学者一手持纸卷,一手拿着个小物件——看不清楚是簪
子还是文具——在搔头发,仿佛踌躇不决。下首有个僮儿托盘送茶来。背景是包公案施公案
插图中例有的,坐堂的官员背后的两折大屏风,上有朝服下缘的海涛图案。看上去他环境优
裕。他校的书也许我们也不怎么想看。但是有点出人意表地,他赤着脚,地下两只鞋一正一
反,显然是两脚互相搓抹着褪下来的,立刻使我想起南台湾两个老人脱了鞋坐在矮石墙上拉
弦琴的照片,不禁悠然微笑。作为图画,这张画没有什么特色,脱鞋这小动作的意趣是文艺
性的,极简单扼要地显示文艺的功用之一:让我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
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就连最亲切的身边散文,是对熟朋友的
态度,也总还要保持一点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
时或多或少地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次经验。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时至今日,现代世
界名著大家都相当熟悉,对我们自己的传统小说的精深也有新的认识,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
,要求深度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是多余的。但是似乎还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缺乏了解
,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
“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
这小说集里《五四遗事》这篇是用英文写的,一九五六年发表,中译文次年刊出。其实
三篇近作也都是一九五○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与《色·戒》发表
后又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
散漫,是一个实验。
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
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
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
》。
此外还有两篇一九四○年间的旧作。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的图书馆里
旧杂志上看到,影印了两篇,寄来问我是否可以再刊载。一篇散文《华丽缘》我倒是一直留
着稿子在手边,因为部分写入《秧歌》,迄未发表。另一篇小说《多少恨》,是以前从大陆
出来的时候不便携带文字,有些就没带出来。但是这些年来,这几篇东西的存在并不是没人
知道,如美国学者耿德华(EdwardGunn)就早已在图书馆里看见,影印了送给别
的嗜痂者。最近有人也同样从图书馆里的旧期刊上影印下来,擅自出书,称为“古物出土”
,作为他的发现;就拿我当北宋时代的人一样,著作权可以径自据为己有。口气中还对我有
本书里收编了几篇旧作表示不满,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权利,身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盗窃罪似
的。
《多少恨》的前身是我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原剧本没有了,附录另一只电影剧本《
情场如戏场》,根据美国麦克斯·舒尔曼(maxshvlman)著舞台剧《TheTe
nderTrap(温柔的陷阱)》改骗的,影片一九五六年摄制,林黛陈厚张扬主演。
《多少恨》里有些对白太软弱,我改写了两段,另一篇旧作《殷玉滟送花楼会》实在太
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只好添写了个
尾声。不得不噜嗦点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
自己的作品。
(一九八三年六月)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陈世骧教授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
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
斤斤较量。反正他是指传统的诗与小说,大概没有疑义。
当然他是对的。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
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