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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日暖玉生烟”那两句诗。
一面在画,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会失去那点能力。从这里我得到了教训——老教训:想
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
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一样炸
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
战争开始的时候,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得欢蹦乱跳,因为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
平白地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事。那一冬天,我们总算吃够了苦,比较知道轻重了。可是“轻
重”这两个字,也难讲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
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香
港的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不是普通的学生式的调情,
温和而带一点感伤气息的。在战后的宿舍里,男学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纸牌一直到夜深。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起床,他又来了,坐在床沿上。
隔壁便听见她娇滴滴叫喊:“不行!不吗!不,我不!”一直到她穿衣下床为止。这一
类的现象给人不同的反应作用——会使人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说不定。到底相当的束缚
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虽天真,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人”。
医院院长想到“战争小孩”(战争期间的私生子)的可能性,极其担忧。有一天,他瞥
见一个女学生偷偷摸摸抱着一个长形的包裹溜出宿舍,他以为他的噩梦终于实现了。后来才
知道她将做工得到的米运出去变钱,因为路上流氓多,恐怕中途被劫,所以将一袋米改扮了
婴儿。
论理,这儿聚集了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年青人,因为死里逃生,更是充满了生气;有的
吃,有的住,没有外界的娱乐使他们分心;没有教授(其实一般的教授们,没有也罢),可
是有许多书,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正是大学教育的最理想的环境。然而我
们的同学只拿它当做一个沉闷的过渡时期——过去是战争的苦恼,未来是坐在母亲膝上哭诉
战争的苦恼,把憋了许久的眼泪出清一下。眼前呢,只能够无聊地在污秽的玻璃窗上涂满了
“家,甜蜜的家”的字样。为了无聊而结婚,虽然无聊,比这种态度还要积极一点。
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香港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
学生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有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
,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当然
,恋爱与结婚是于他们有益无损,可是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剧。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
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
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
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一九四四年二月)
谈 女 人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
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像这
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份,读者看过之后想必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得痛
快,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是对的,
只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从来没见过在
这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罢。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读者
——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藉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
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
,不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
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女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
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
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
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子喜欢爱女人,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
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
了,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
得到一点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
由男子看来,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但是由另一个女人看来,它不过是“
一先令三便士一码”的货色,所以就谈不上美。
时间即是金钱,所以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
出来的。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为丈
夫立刻会变成圣人。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
;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允许了他的要求”,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为了这缘故,
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
多数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但
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第二个就是小说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辩论,务必驳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话,当做至理名言
。可怜的丈夫
女人与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她们有较多的瞒人的事。
女人们真是幸运——外科医生无法解剖她们的良心。
女人品评男子,仅仅以他对她的待遇为依归。女人会说:
“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
男人做错事,但是女人远兜远转地计划怎样做错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
的!
女人开始经济节约的时候,多少“必要”的花费她可以省掉,委实可惊!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
了。
无论什么事,你打算替一个女人做的,她认为理所当然。
无论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不表示感谢。无论什么小事你忘了做,她咒骂你。家
庭不是慈善机关。
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
若是她看书从来不看第二遍,因为她“知道里面的情节”了,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成为一
个好妻子。如果她只图新鲜,全然不顾及风格与韵致,那么过了些时,她摸清楚了丈夫的个
性,他的弱点与怪僻处,她就嫌他沉闷无味,不复爱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楼阁——如果它们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个女人说“我错了”,比男人说全套的绕口令还要难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骗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说“女人怎样怎样”的话,因为是俏皮话,单图俏皮,意义的正确上不免要打个折
扣,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如何能够一概而论?但是比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论的,因为
天下人风俗习惯职业环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传统的生活典型既
然只有一种,个人的习性虽不同也有限。因此,笼统地说“女人怎样怎样”,比说“男人怎
样怎样”要有把握些。
记得我们学校里有过一个非正式的辩论会,一经涉及男女问题,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题
目是什么,单单集中在这一点上,七嘴八舌,嬉笑怒骂,空气异常热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
党的口吻侃侃谈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这柔脆的,感情丰富的动物,利用她
的情感来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竞争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风全是因为机会不均等
在男女的论战中,女人永远是来这么一套。当时我忍不住要驳她,倒不是因为我专门喜欢做
偏锋文章,实在是听厌了这一切。一九三○年间女学生们人手一册的《玲珑》杂志就是一面
传授影星美容秘诀,一面教导“美”了“容”的女子怎样严密防范男子的进攻,因为男子都
是“心存不良”的,谈恋爱固然危险,便结婚也危险,因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
女人这些话我们耳熟能详,男人的话我们也听得太多了,无非骂女子十恶不赦,罄竹难
书,惟为民族生存计,不能赶尽杀绝。
两方面各执一词,表面上看来未尝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矫情
,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
,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并不加辩护,可是返本归原,归罪于
男子。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
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还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
,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当然,几千年的积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
消假以时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彻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不负责”
也是男子久惯加在女人身上的一个形容词。《猫》的作者说: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告诉我一打的理由,为什么我不应当把女人看得太严重。
这一直使我烦恼着,因为她们总把自己看得很严重,最恨人家把她们当做甜蜜的,不负责任
的小东西。”假如像这位教授说的,不应当把她们看得太严重,而她们自己又不甘心做“甜
蜜的,不负责任的小东西”,那到底该怎样呢?
“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她们又希望你说
‘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
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
是不行的。
名小说家爱尔德斯·赫胥黎在《针锋相对》一书中说:
“是何等样人,就会遇见何等样事。”《针锋相对》里面写一个青年妻子玛格丽,她是
一个讨打的,天生的可怜人。她丈夫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
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了。
诚然,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