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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感很好的丝绒盒子,终于缩在书柜顶层的角落中,羞惭得没脸见人。
一只南来的燕子在窗台上侦察,寻觅筑巢的地方,啾啁地引了他趴在玻璃后面和它对视,让那小小的精灵羞涩地闪着眼,忸怩地飞跑了。
楼下的草坪绿得让人眼馋,几个早起的老人顽强地重复着苟延生命的各种功法,有残存的露珠闪了光,让他想奔下去,在上面打个润润的滚儿。别墅的花园小得可怜,象是把一只驮了壳的蜗牛种植在一捧绿草中,用的还是一只极小的花盆。
浑身乏乏的,似乎清晨总是要把人留在床上,尤其是他这样的“病人”。
他不愿采用金桥开具的药方,他还没有勇气活得更正常一点,在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靠泊的静静的港湾之前,他这条破旧的船,还有出海的能力吗?海上总会有风,有浪,有时还有杀人的冰山。他的锚快要锈蚀了,船又会飘摇在无岸的海中,永不停泊,孤寂的水手心里满是无助的恐惧,他却终于还是听到锚链绷折前开裂的声音。
海水很苦,很涩,也很冷。
书柜已经空了,书房的地上堆满了装着书的大小不一的纸箱,他只是一本发了黄却没有写完的旧书,扉页上看不到作者的名字。
楼道里很静,上班族们已经暂时告别了他们温暖或冰冷的家,把这一片空间让他和那些留恋人生的老人,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尽情地享用。
不知谁家早熟的儿子,在灰色的楼道的墙壁上昭示着自己做父亲的愿望,一定要“×”某人的母亲。装修公司的粗糙的油印广告贴得重重叠叠,鬼才敢把房子交给他们侍弄。勤快的促销员们,早早地把滋阴壮阳的补品广告塞在每家的门缝里,生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顺利实施。这“节约闹革命”的楼板,还能承受多少拥挤而来的生命,他终于可以不再担心那坍塌的危险了。
楼道里很静,只有他自己溅起的那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胳膊上扎了红箍的老太太关切地问他苍白的脸。
世界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病得很重,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倡“开追悼会”,他很希望有人能在他死后给他致一篇象样的悼词,最好是由他那些中文系的同学执笔,多飞扬出些文彩,让生前那些有意无意间冷落过他的人们狠狠地内疚一把。
“你该练练气功!”老太太感叹着,“看看我们老头子,自打练了气功,喘也好了,饭量也渐长,了不得!……”
“是。”
他很想问问,那位老头子是否又有了性生活的要求。
“你要是想学,我给你介绍个老师,不贵,一个班儿学下来,顶多收个三五十块钱儿。……”
他想给她鞠一躬,求求她,把他当个屁,放了。
“听说,你要搬走啦?”
他点点头。
她撇了嘴,满脸的义愤。
“叶书记革了一辈子命,到了儿连儿子都没地方住!”
老太太恨不得就要把充满了深厚的阶级感情的泪洒在他身上。
“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他们闹!”
她臂上的红箍很红,练过气功的脸也很红。
幼儿园年轻的女老师牵了条长长的绳子,系着身后一列五彩缤纷的孩子。他俯下身,在一个胖胖的小脸上摸了一把,招的那自己还没长大的女老师狠狠的一个白眼,象老鹰捉小鸡时护仔的鸡妈妈。他对她友好地笑笑,她却别过头去,把个悠悠荡荡的“马尾巴”扫了他的眼。
孩子们不知趣地向他问好,他在心里感激那冷落自己的年轻的老师,至少她还没教会孩子们去鄙夷一个好心的叔叔。
“孩子们很可爱。”
他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走。
她不做声,手在绳子头上用了力,孩子和她都加快了步子。
“你该走慢点儿,孩子们会跟不上的。”他温和地说。
她依旧不做声,却回头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脚步竟然真的慢了。
“嗯!”
他点点头,很满意。
“这就对了。”
她把“马尾巴”使劲儿地摇起来,摇出一句让他好一通费解的话来——“神经病!”。
她走了,牵着长长的一列孩子,把他傻傻地抛在原地,检查着自己究竟有没有“神经病”。
终于,他穿过了深远的机关大院,在庄严广阔的大门前站住,俩个荷了枪的武警忠于职守地站得笔直,枪刺闪闪的,把这座大门映衬得很威严。他将在不久之后开始填写会客登记单,如果他还想再寻访这生养他的院落时。
蹲在大门外的几个外地人,守了各自的三轮平板车,等候着上钩的出售废品的人。暖暖的太阳把他们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在这或许是遍地黄金的城市中做淘金的梦,一如他十五年前在深圳做过的那场梦一样,但愿那梦中没有离别的伤感吧!
2
春老得太快,在人们还没来得及享受它的温情脉脉时,它已经变作成熟的妇人,热辣辣地让人也老了,很快。
园园在不是节假日的今天没有去上课。
小舸蹲在机关大门前和收废品的外地人吞云吐雾地抽着彼此高档和劣质的烟,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忘记了是否能有裹腹的机会。他觉得很惬意,流浪汉的生活也许更能让人忘记苦恼的一切。
过往的行人怪异地盯着他,象看一个黑帮首脑那样警惕,不远处的武警战士的枪刺更亮,配了两双亮亮的眼。他干脆席地坐了,嗓音放得嘹亮起来,阳光可以剥去人们与生俱来的之外的一切,把贵贱尊卑全都混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痛痛快快地昭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他把烟盒里最后几根烟散发给几个不知姓名的朋友,没有了客套的推让,他那身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包装影响了他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员,神态却自如得很。他扛着两袋水泥爬脚手架的时候,这几个小伙子大约还坐在他们土坯垒起来的课桌前,吸着鼻涕听老师招惹瞌睡的讲课呢!
“大哥,你成!”
有人脸上带着钦佩。
“哪儿成?”
他盯着说话的人。
“说不上,反正你成!”
他笑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别人夸赞自己了,而且是如此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他成,他还成?
“没错,你成!”
有人附和。
他有些高兴,虽然还不知自己究竟成在哪里。
园园并没有看到蹲在收废品的外地人中间的小舸叔叔,他一下公共汽车,就急匆匆地往机关大门奔,绿的草,红的花,叫的鸟,今天都从他的眼前消失了,这高楼林立的都市也最后地闪过他的眼,因为他即将离开这里,到远离北京的一座偏远的小城去,那里有他年迈的外公外婆,他将在那里开始他新的生活,再也看不到那个逼着他叫“爸爸”的胖子了。
蒋璇璇把离婚后禁锢了太久的爱都倾注在第二任丈夫身上,虽然,园园依旧占据了她不少的情感,但新婚燕尔的欢娱,久旱的田地在雨露之后,润泽得忘却了一切。丈夫确乎是一个体贴称职的好丈夫,竟然让她很少再想到那个热辣辣地盯过她的瘦小的男人。胖子对园园很好,至少在任何人看来,一个继父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值得称颂了,他不想破坏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所以,他今生做父亲的愿望就只能寄托在园园身上了,于是,他软硬兼施地泡了园园和他的母亲,希望从此成为那个也许永远也不会真正接受他的倔犟的男孩儿的父亲。
园园却无论如何也不满足继父的要求,甚至连先前“叔叔”的称谓也吝啬地藏在嘴里,不肯轻吐。蒋璇璇垂了泪,怀着对丈夫的歉疚,解劝儿子,却没有料到,这主见十足的小家伙竟然提出要离开北京,到外省小城的外公外婆家去。在受到再次离家出走的威胁后,蒋璇璇终于无奈地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儿子要走了,厮守的只有她和白胖的丈夫。
园园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他却没有忘记他的小舸叔叔。
“园园!”
他站起身来,冲他挥挥手。
园园惊喜满脸地奔过来。
他拉了他的手。
园园把红润润的小脸贴在他怀里。
“大哥,你儿子?”
有人问。
语气中满是羡慕。
他没有回答,低头看看怀里的园园,园园的眼里当真有儿子对父亲的挚爱。
“成,真成!”
他牵着园园的手往回走。
园园没有说话,小手把他干瘦的手攥得很紧。
“妈妈知道你来吗?”
他想起那个已经不太新的新娘。
“嗯。”
园园点点头。
她还好吗,在那个白胖子的怀抱中,很温暖吗?
他原本是可能有园园这样的儿子的,至少他几乎很有希望成为园园的继父的,现在却是那白胖子。
“今天没课?”
“不。”
孩子的话今天出奇的少。
他停住脚步,看定他的脸。
“你不是又从家里跑出来了吧?”
他满脸的狐疑。
园园把头认真地摇摇,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
“我要走了,转学到姥姥家去。”
他的嗓子哑了。
“什么?!”
他楞楞地看着园园。
“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园园脸上有不相称的苍凉。
他把手按在园园的肩上,看着他桀傲中掩不住的伤感,当年自己的无家可归和寄人篱下的生活的阴影笼在这个有家不归的孩子的头上,自己却没有能力给他更多的帮助。
“园园,”
他不知该对这个很有主见的孩子说什么,他不愿在他身上读自己当年走过的那条洒满酸涩的泪的路,他依恋自己的母亲,也因此热爱所有善良的母亲,却不能让所有儿子理解他们的母亲,虽然,他知道园园爱他的母亲并不亚于任何爱母亲的儿子。
“妈妈哭了?”
“嗯。”
“你呢?”
“也哭了。”
他也想哭,为了谁呢?
“我会想您的!”
园园拉了他往前走。
“我也会。”
他跟在他身后,看他脚步坚实的样子,象条汉子,小小的,却绝对是条汉子。
“您不会怪我吧?”
“不会。”
“我知道。”
“可我为你妈妈难过!”
园园回过头,眼里已经流下泪来。
3
“吃什么?”
“随便。”
小舸把菜单推到园园面前,象俩个知心的老朋友相聚小酌。
“今天叔叔给你饯行,你来点!”
园园把自己往上拔拔,象个小大人儿似的,让站在旁边的女服务员忍不住捂了嘴笑。
“叔叔,我想吃涮羊肉。”
他脸上居然带了怀旧。
“你第一次带我出来吃饭,我们就吃的是涮羊肉。……”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那个结了冰的冬夜。
小舸摸摸他的脸,想抹去那上面的悲哀。
“涮羊肉!”
他对着服务小姐吩咐着。
俩个年龄差距可以做父子的男人,一个面前摆了酒,一个也把半杯雪碧兑上了啤酒。他们郑重地碰了杯,象俩个告别的老朋友。
“你要回来!”
酒热了他的眼。
“叔叔等你回来,长成个真正的男子汉!”
园园努力地咽下满嘴的苦涩。
“我长大了,要把妈妈接走,永远和她在一起,不要那个讨厌的人!”
他笑了,脸上僵僵的。
“你恨他?”
园园想了想,摇摇头。
“为什么要把妈妈接走?”
“她是我的!”
园园那样坚决。
他盯了他的眼,究竟他是太小,还是太不小?稚嫩的心中竟也有独自把持了爱的自私的排它。
“恨妈妈吗?”
“有点儿。”
“为什么?”
“因为他,她有了他,就顾不上我了。”
他想劝解他的偏直,却没有足以说服他的理由,孩子总是现实的,蒋璇璇深藏在心中的无限的对儿子的爱,在她沉溺于新婚的幸福的那一刻,已经被儿子永远地遗忘了,女人,究竟应该先做个好妻子,还是好母亲?
园园吃的并不比往常少,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却胃里胀胀的,只容得下酒。
“妈妈会想你的。”
他看着吃得很香的园园,蒋璇璇是那种很女人的女人,她很会流泪。
“我知道。”
园园嘴里嚼着薄嫩的肉,很含糊。
“那怎么办?”
“她可以到姥姥家来看我,只要别带他就行。”
“他要是也来呢?”
“我就藏起来,反正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园园眼里有那种野性的小兽的光。
“想你爸爸吗?”
园园的嘴停下来,眼睛很直地望着他,没有做声。
他知道他一定发疯一样地想,因为他身上流着他的血。父母亡故二十七八年了,他也从未中断过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