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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许再说这话!你不明白,我爱你胜过世
间的一切。不过,方才受你一吻,我简直出了神,激动得完全麻木了,什么事都不明白,
就好象一点知觉也没剩下。”
“你不爱我了,”他说。“所以才变得这样麻木。我懂,我理解。对你来说,一切
都为时已晚,是不?”
“不!”我说。
“刚才这一幕该早四个月发生,”他说。“我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女人毕竟不同
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说。“咱俩应该一辈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对方隐瞒,谁的阴
影都没法离间我们。说定了,我亲爱的,我求求你。”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天。出了这件事,咱俩
怎么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已对你说过,人们发现了那艘沉船,同时还发现了吕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尸体,”他说。“那船舱里有的是线索。她的衣服和皮鞋,还有手上
的戒指。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接着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无名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觉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双手复又有了热气,汗津津,粘糊糊。
我觉得血直往脸上冲,梗塞了嗓门。我的双颊烧得火辣辣,不知不觉中又想到塞尔海军
上校、潜水员、劳埃德协会的代办以及搁浅船上的那些倚身舷侧、凝视海水的水手。我
还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着口哨穿街过巷替人跑腿的小厮,想象着教区牧师如何步入
教堂,克罗温夫人如何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还有悬崖上那穿浅红色衣服的妇人和她的小
男孩。消息很快就会传进这些人的耳朵;也许只消再过几个小时,明天吃早饭以前,就
会闹得家喻户晓:“他们已发现德温特夫人的沉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女尸。”舱里有一
具女尸。吕蓓卡还躺在船舱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入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迈
克西姆杀死了吕蓓卡,吕蓓卡压根儿不是淹死的。他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吕蓓卡,接着
把尸体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湾。那阴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着屋顶,淅沥
作声。拼板一块又一块凑集起来,在我跟前蓦地跃出一幅图画。互不相干的场景一幕又
一幕在我迷离的头脑里闪现:法国南部汽车旁座上迈克西姆,我仿佛听见他说:“差不
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改变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从头开始不可……”沉默寡言的迈克
西姆;郁郁不欢的迈克西姆。怪不得他从来不提吕蓓卡,不说她的名宇。怪不得迈克西
姆不喜欢那小海湾,总要避开那小石屋。我仿佛听见他说:“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我
对往事的种种记忆,你也不会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林中小径
攀登;怪不得吕蓓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通宵达旦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仿佛又
听见他对范?霍珀夫人说:“我离家时很匆忙,”说时微微杜眉。还有范?霍珀夫人的
聒噪:“听人说他怎么也不能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还想起昨夜的化装舞会,自
己如何穿了吕蓓卡的舞服走到楼梯口。“是我杀了吕蓓卡,”迈克西姆曾这样说。“是
我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而潜水员已发现她的尸体,就在船舱的地板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怎么跟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答话,站在壁炉旁,两眼圆睁,呆呆望着前方,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有谁知情?”我问:“有没有什么人了解情况?”
他摇摇头说:“没有。”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他说。
“弗兰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断定弗兰克不知道吗?”
“他怎么能知道呢?”迈克西姆说。“当时就我一人在场。夜漆黑漆黑……”没等
说完,他就在一张椅子里颓然坐下,用手按着脑门。我走到他身边跪下,他却一动也不
动。我把他遮脸的双手扳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爱你,”我轻声细语。“我爱你。
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脸和双手;他像个求人救援的孩子,紧紧捏着我的双
手不放。
“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发疯,”他说。“每天坐在这屋子里,等着事情的败露。
还得坐在那边的书桌旁,答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受采访——死了人
之后总有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麻烦事。与此同时,我得照常吃喝,装得像个神志健全的
正常人,当着弗里思和其他仆人的面,当着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没有勇气把丹弗斯太太
赶走,因为她对吕蓓卡了解至深,可能发生怀疑,猜到事情的事相……弗兰克一直呆在
我身边,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干吗不离开这儿?’他当时三番四次这样劝我。
‘宅子里的事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家散散心。’还有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这一对夫妻。
我那可怜的好姐姐,不识世故的比阿特丽斯,她老是说;‘你的样子真怕人,一定病得
不轻。怎么不找个大夫看看?’这些人我都不得不见,同时我又深知自己对他们说的每
句话都是弥天大谎。”
我还是牢牢执着他的手,紧紧依偎着他。“有一次,我差点儿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就是杰斯珀直奔小海湾而你又去海滩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俩就像此刻一样坐
在这儿。我正要开口,可是弗里思和罗伯特端茶进来了。”
“不错,”我说。“我记得。你干吗不告诉我?这样就浪费了不少我俩本来可以亲
密相处的时光,多少天,多少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
“你那时的态度太冷漠,”他说。“老是独自带杰斯珀去逛花园,从来不像此刻这
样到我身边来亲热亲热。”
“你干吗不告诉我?”我柔声说。“干吗不对我说?”
“我以为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心,觉得腻烦,”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同弗
兰克在一起,好像谈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自然,
那么腼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吕蓓卡,还叫我怎么跟你亲热?”我说“我看出你仍然爱着吕蓓
卡,怎么能要你再来爱我?”
他把我搂在身边,搜寻我的目光。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跪在他旁边,把上身挺直。“每当你抚摸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吕蓓卡
相比,”我说。“每当你对我说话,每当你看着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园散步,一起进
餐的时候,我总感到你在提醒自己:‘当年我同吕蓓卡在一起也是这样的’。”他用迷
惘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我说。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扭着双手,在房间里踱开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猛一个转身,看着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吕蓓卡?”他说。“你以
为我杀她那当儿还爱她?告诉你吧,我恨她!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戏,打一开
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不曾彼此相爱;
两人在一起没有一时一刻的幸福可言。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这女人没有柔情,没有起
码的是非观,甚至有点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专注地望着他。
“当然,她很聪明,”他说。“精得像魔鬼。见过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世上心肠最
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华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知道该怎么调节自
己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要是她同你结识,她一定会挽着你的手臂,陪我走进花园,一边
呼唤杰斯珀,一边跟你谈花,谈音乐和绘画,或是随便什么其他她听说过的你的特别爱
好。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她的骗,围在她的脚旁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还是在藏书室里不住地踱来踱去。
“我娶她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说。“她长得那么美,才
华出众,又会迎合别人,所以就连那位当时人们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就喜欢
她。奶奶对我说:‘一个妻子得有三种美德:教养、头脑和姿色。她三样俱备。’我相
信奶奶的话,或者说曾逼着自己信以为真。可是,与此同时,在我心底始终有一点儿疑
虑,她的眼神不对头……”
拼板一块一块凑齐,吕蓓卡开始以其本来的真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她从相片镜框的
虚幻天地走出来,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马前进的吕蓓卡;双手紧抓缰绳的吕蓓
卡;得意洋洋的吕蓓卡,从吟游诗人画廊俯身向下,唇边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滩上站在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肠好,”他说。“不像
另一位,你不会把我送疯人院吧?”当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浓穿过林子,那人个子颀长,
体态窈窕,给人蛇一般的感觉……
可是迈克西姆仍自顾自说话,一边继续在藏书室来回踱步。“过了不久,我就抓住
她的把柄,那时我们结婚才五天。你还记得那天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情景吗?
我是想旧地重游,回忆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头上,放声大笑,黑发迎风飘拂;她把
自己的经历告诉我,那些话我怎么也不愿对第三者重复一遍。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
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姿色、头脑和教养。喔,上帝!”
他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户外的草坪。他居然发出一声笑,
居然就这么站着怪笑不止。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笑声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受不了!
“迈克西姆!”我大叫一声。“迈克西姆。”
他点了一支烟,站在窗旁不声不响地猛抽。接着,他又一次转过身,重新开始踱步。
“当时我就差一点杀了她,”他说。“那次要杀她可太容易了。走错一条路,滑了跤。
你一定还记得那儿的悬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吓得不轻,对吗?你可能以为我是个疯子。
说不定我也确实是个疯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对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来来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儿的山头上,在那悬崖的边沿,她跟我讲定一桩交易:‘我替你治家,替
你管理你家祖传的宝地曼陀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使这所宅子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闻
名去处,人们会跑来作客,羡慕我们,在背地议论说我俩是全英国最幸运、最美满的郎
才女貌的一对。多大的愚弄,迈克斯,同时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山腰狂笑,把一
朵鲜花撕成碎片。”
迈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烟扔进空荡荡的炉膛。
“结果我没动手伤害她,”他说。“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由她去笑。
后来,我们又一起上车,驶离悬崖。她知道我只好听她的,回到曼陀丽,接纳公众参观,
大宴宾客,让人们去说我们的婚姻乃是本世纪最成功的结合;她知道与其在结婚一周之
后让周围为数不多的请亲好友笑话,与其让这些人了解她当时亲口对我说起的隐私,我
宁愿牺牲荣耀和名誉,抛开个人感情,舍弃世上一切其他东酉;她也知道我这人无论如
何不肯上法院闹离婚,把她的丑事抖出去,从而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让报纸尽情地恶
意中伤,让这一带的邻人一听说我的名字就交头接耳,让克里斯来的远足游客成群结队
寻上门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边评头品足:‘他就住在这儿。这宅子叫曼陀丽,宅
子的主人就是那个我们在报上读到过打官司闹离婚的。对于他的妻子,你记得法官怎么
说来着?’”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伸出双手说:“你鄙弃我,是不是?我的耻辱,我的憎
恨和我的厌恶,你都不能理解。”
我没吭声。我紧握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耻辱。他对我说的事
情没有一件跟我有关系。我只想着一句话,翻来复去念叨一句话:迈克西姆不爱吕蓓卡,
他从来没爱过她,自始至终没有。他和她两人从来没享受过一时一刻的幸福。迈克西姆
还在说话,我仍然洗耳恭听,但是他的话对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压根儿不在乎。
“我对曼陀丽考虑得太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