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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偷偷摸摸”。
“你必须朝近同处跑动,不然就甭想打好球,”她接着说。我接受她的意见,一面
提心吊胆地说假话,一面把尖下巴的红桃“J”盖在她的皇后纸牌上面。
关于蒙特卡洛的好多事情我都忘了。我俩如何每天早上驾车去兜风,玩了哪些地方,
甚至我俩谈论过什么,全都忘了。但是我没忘记自己如何以颤抖的手指胡乱把帽子往脑
门上一覆,又如何在走廊里急跑,并且因为没有耐心等候慢腾腾的电梯而飞奔下楼,不
待门役搀扶,擦着转门往外冲去。
他总是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等我,一边看报。见到我来,他莞尔一笑,把报纸撂到
后座,替我打开车门,问道:“嗨”,‘心腹朋友’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爱上哪儿玩
去?”可是对我说来,即便他开着车老在一个地方来回绕圈子也没关系,因为这时我正
处于出游开始时最得意的心情中。登上汽车,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抱着双膝,曲身向
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这一切简直都是难以消受的幸福。我就像一个对六年级的级长崇
拜得五体投地的小不点儿,而他呢,他比这样一个级长固然要和善一些,但却难以接近
得多。
“今早上风大天冷,你最好穿我的上衣。”
这句话我还记得,因为那时我实在幼稚,穿着他的衣服竟觉得那么甜蜜,仿佛又成
了那种替级长抱运动衣的小学生,能够把自己偶像的衣服围在脖子上,得意得要命。借
他的上衣,把它技在我的肩头,那怕只有短短几分钟,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使我的早
晨变得光明灿烂!
我在书上读到过,人们在谈情说爱时如何装出懒洋洋的娇态,弄得对方无从捉摸,
我可不是这种人。什么欲擒故纵,唇枪舌剑,飞眼媚笑,这一套挑逗人的本事我全不会。
我就坐在车里,膝上捧着他的地图,任由风吹乱我那一头平直难看的长发。我既从他的
沉默中得到乐趣,又渴望听他说话。但是他说话与否对我情绪其实无关紧要;我唯一的
敌人是仪表板上的时钟,它的针臂将无情地指向中午一点。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我们
在无数小村中穿行。这些村子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贝壳,遍缀地中海沿岸。今天我已记不
起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我还能记起的仅仅是坐在汽车皮椅上的感觉,膝上地图纵横交错的图案,它的皱边
和松散的装订线。我也记得,有一次我曾望着时钟思忖:“此时此刻,十一点二十分,
一定要使它成为永久的记忆。”接着我就闭上眼睛,以使当时一刹那的经历更深地印进
脑子。等我睁开眼,汽车正在公路上拐弯。一个披黑色围巾的农家姑娘向我们招手。现
在我还记得她的模样:蒙着尘土的裙子,脸上带着开朗而友好的微笑。一秒钟之间,我
们拐过弯去,再也看不见她了。农家姑娘已成过去,只留下一个记忆。
我当时多想返回去,重新捕捉那已逝去的一刻。但我马上又想到,即便真的回去,
一切都已不是原样,甚至天空的太阳经过位置的移动也会不同于前一刻;那农家姑娘或
许正拖着疲乏的脚步沿公路走去,经过我们面前,这一回不再招手,也许根本没看见我
们。这种想法多少使人寒心,感到悲凉。再看看时钟,又过了五分钟。不一会儿,时间
就要过尽,我们又得回旅馆去了。
“要是发明一种办法,能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多好!”我脱口说道。“这
样,记忆就永不褪色,常年新鲜。什么时候需要,只要随时打开瓶子,你就仿佛又回过
头去重新体验那一刻。”我抬头望着他,看他会说些什么。他并不转过脸来,而是照样
聚精会神看着前面的大路。
“在你短短的生活历程里,有哪些特别的时刻,你想重新体验?”他问。从他的话
音里,我听不出是否含有嘲弄的意味。
“这个,我说不上来。”接着,我又不假思索地补充一句,犯了个愚不可及的大错:
“我正想把此时此刻保存起来,永志不忘呢。”
“你是说今天这个日子难忘,还是算对我开车的一种恭维?”他笑着说,那神情活
像一个挖苦人的兄长。我撅着嘴沉默着,突然痛苦地意识到横在两人中间的沟壑,他对
我的仁慈恰恰扩大了这道鸿沟。
这时我才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向范?霍珀夫人提起这些日子上午的出游,因为
她那种笑,同他方才的讪笑一样,会使我非常伤心。她听到这事不会大发雷霆,也不会
傻了眼,倒是可能微微扬起眉毛,表示压根儿不信我的话。然后,她可能宽容地一耸肩
说:“好孩子,他真是好心肠,带你坐车去玩。可是你敢说他不觉得无聊得要命吗?”
接着,她会拍拍我的肩膀,打发我去买塔克索尔牌香烟。我不禁顾影自怜:一个年轻丫
头毕竟低人一等。想着想着,我开始使劲咬手指甲。
“但愿我是个三十六岁上下的贵妇人,披一身黑缎子,戴一串珍珠项链,”因为对
他方才的笑仍然耿耿于怀,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审时度势,全被我抛到九宵云外。
“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物,此刻你就不会和我一起在这辆车上!”他答道。“别咬
指甲!你那指甲已经够难看了。”
“你也许会觉得我鲁莽无礼,可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每天开车带我出来玩?很显
然,你是可怜我,但干吗一定要选中我来接受你的恩赐呢?”
我挺直身子,坐在位子上,尽量表示出年轻姑娘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尊严。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邀请你是因为你不穿黑缎子衣服,没戴珍珠项琏;另外,
你也不是三十六岁。”因为对方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窃笑。
“这真妙,”我说。“我情况你已经全知道了。我承认,我很年轻,生活里除了死
去亲人,没有多少经历。而你呢?关于你的事,我今天知道的决不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更多。”
“那么,当时你都知道些什么呢?”他问。
“还不是说你住在曼陀丽。再有,嗯,再有就是,你失去了妻子。”啊,我总算把
喉间骨鲠吐出来了。“你的妻子”这几个字好些天一直在我的舌尖上打转,这下子终于
说出来了,而且说得那么自然,毫不费劲,仿佛提到她乃是世间最平常的事。你的妻子,
一经说出口,这几个字在空中回荡,在我的眼前跳跃,而由于他默默听完我的话,始终
不置一词,这几个字竟膨胀成了既丑恶又可怕的巨怪。这几个字本来绝不该说,自然更
不该从我的嘴里说出。但这是既成事实,说出的话再也无法追回。诗集扉页上的题词和
那个不同于众的斜体“R”这会儿又出现在我眼前,使我感到心里很不自在,浑身发毛。
他决不会原谅我的,我们的友谊就此完了。
我还记得自己如何出神凝视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对飞一般掠过的路景视而不见,那
几个字犹在耳边回响。沉默之中,几分钟过去了,几分钟就意味着汽车又驶过好几英里
的路程,我想,这一回什么都完了,再也不会一起坐车出游了。也许明天他就离开这里,
而范?霍珀夫人则将病愈起床。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她带着我在平台上散步,而那边,
旅馆仆役正把他的箱笼搬下楼来,经过行李专用电梯时,正好让我瞥见,箱笼上全是新
贴上去的行李标签。接着便是忙乱的起程和无可换回的永别,初时还能听到他的汽车在
拐弯时换档的声音,接着,连这一点儿声音也汇入车水马龙的喧闹之中,被融化了去,
永远消失了。
我专心想象这一幕情景,甚至看到仆役收下他的小费,返身走进旅馆转门时对门房
说了些什么。我只管胡思乱想,因此连车子正在逐渐减速也不曾觉得。直到车子在公路
边停下,我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他端坐不动,因为没戴帽子,脖子上又围了条白围巾,
看上去特别像画框里的中世纪人物。在这明快的自然景色中,他显得格格不入。他应该
出现在一座阴森可怕的大教堂的石阶上,大氅拖地;脚边,乞丐正拼命抢捡他撒下的金
币。
在他身上已看不到仁慈而随和的挚友形象;嘲笑我咬指甲的那位兄长也不见了。他
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傍着他坐在汽车里。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刚才你谈到一种发明,一种可以擒获记忆的办法。你还说,
你希望在某一特定时刻回过头去体验往事。恐怕我的想法与你恰好相反。回忆全是辛酸
的,我宁愿永远不去理会过去的一切。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儿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要把
一生中到那时为止的一切统统忘记干净。那段生活已经告终,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我
的生活得从头开始。第一天见面时,你的那位范?霍珀夫人问我,为什么到蒙特卡洛来。
那是因为我想借此把你希望能重新唤起的种种回忆统统隔断。当然,这样做不见得总能
奏效,有时候,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关不住,熏得我受不了。再说,附在人身上的魔
鬼就像探头探脑偷看别人隐私的家伙,老是想把瓶塞打开。我们俩第一次坐车出游时,
爬上高山,俯瞰深谷,那就是因为魔鬼打开了瓶塞。几年前,我曾带我妻子到过那地方。
你间我景色是否依旧,那地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感恩不
尽地发现——那座山丝毫不带任何个性特征,决不会使人想到上一回,她和我没有留下
任何痕迹。这也许是因为那天你陪着我。你知道,你替我抹去往昔的影子,你的力量比
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儿,继续自己的行程,先到意
大利,再去希腊,也许还得到更远的地方去。是你使我省去漫无目的东奔西走的麻烦。
哼,让你刚才那种情教徒式一本正经的说教见鬼去吧!还有,你居然认为我是在做慈善
好事!我邀请你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此刻就可以下
车,自己寻路回去。好吧,打开车门,下去!”
我呆呆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赶我下车。
“说吧,你准备怎么样?”他问。
要是早一两年遇上这种局面,我肯定会哭鼻子。小孩一发急,泪水总是一下子涌上
眼眶。当时,我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小镜子
里,我突然看见自己那副尊容:两眼困惑慌乱,双颊绯红,长发散乱地披在宽边帽下。
一副鬼样子!
“我想回家,”我差点哭出来。他默默地把车子发动起来,松开制动闸,掉过头往
回驶去。
车在飞驰。我觉得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乡野无动于衷地注视着
我们驶过。我们回到公路上的拐弯处,就是刚才我想把记忆封存起来的那个拐角。农家
女已不知去向;周围的色彩也是一片惨淡。原来,它同任何一条公路上的任何一个拐角
完全一样,每天有无数旅客驾车打这儿经过。它那迷人之处已随着我的好心情一起化为
乌有。想到这里,我木然的脸突然因为激动而抽搐起来,成年人的自尊再也无法抵御低
贱的泪水。泪水则因为最后得胜,欢快地涌上眼眶,又顺着双颊淌下。
我无法止住泪水,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如果我到衣袋里会掏手绢,定会遭他发现。
所以我只得听任泪水横流,让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体验着极度的羞辱。我一直用泪眼
盯着前面的路,因此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过脸来看我。不过,突然间,他把手伸过来,抓
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可仍然不说话。接着,他把自己的手帕扔在我怀里。我怕丢脸,
不敢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在啜泣的时候,照样讨人喜欢。而我呢?浮肿的
垢面,加上一对哭红的眼目,与她们相比起来,定是天上地下!整个上午就要这样郁郁
地过去,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长着呢!护士即将离去,所以我又得同范?霍珀夫人一
道在房间里吃中饭。饭后,她可能叫我一道玩贝西克①,而由于流感初愈,肯定兴致特
别高,劲头特别足。我知道,关在那个房间里我迟早会闷死。乱作一团的床单,四散拖
地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污秽的床边柜上沾着灰尘的香粉,泼翻的香水和溶化的口
红——一想到这些,简直叫人恶心。她的床上一定又乱七八糟摊着各种报纸,看过随手
胡乱一折就扔在那儿了;纸页卷着边、封面已残破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作了伴。
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