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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人慷慨地送
来许多鲜花,花瓶比肩接踵,杂乱无章。含羞草被暖房培养的奇花异卉挤得水泄不透,
而在这一堆花草之上是一只缀着缎带的大花盒,排着一层又一层的蜜饯水果。再过一会
儿,她的朋友们又会来串门,我就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痛恨这个差使。我还得躲在角
落里听他们鹦鹉一样地饶舌,臊红着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客人一多,她就兴
奋,所以准会在床上坐起,高声叫嚷,爆发出连串的笑声,伸手去打开手提式唱机放唱
片,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她肥大的肩胛。这时,我就又成了一个代主人受过的小厮,替
她难为情。我宁愿她生气,宁愿看她用扣针扎起头发,责骂我忘记买回塔克索尔牌香烟
时的样子。 ①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玩时用六十四张纸牌。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游。
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
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
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帕就擤鼻
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见鬼去吧!”他突然说,好像是发火,又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他把我拉到身边,
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一面仍然笔直地望着前方,用右手操纵方向盘。我还记得当时他
甚至把车开得更快。“你还年轻,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才
好,”他说。这时,路面变狭,前面出现一个弯角。他不得不绕个圈避开一条狗。我以
为他要放开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搂在身边,转弯以后,公路又笔直地向前伸展,他还是
没放开我。
“把今天早上我说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说。“这些全是过去的事,统统都已了却。
今后咱们再不许想这些往事。家里人都叫我迈克西姆,我要你也这样称呼我。你对我一
本正经得够了。”他摸索着我的帽沿,接着把帽子抓在手里,摞到后座,他弯身吻我的
前额。“答应我,你一辈子不穿黑缎子衣服,”他说。我破涕为笑。他也笑了,龃龉顿
时冰释,早晨又变得光明灿烂!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
下午会很快过去,接着是夜晚,夜晚之后就是明天!我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
简直有勇气要求别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误了玩贝酉克的时间,很晚才懒洋洋走
进范?霍珀夫人的卧室,一面漫不经心地打着阿欠回答她的问话:“我玩过头了,刚和
迈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饭。”
我实在还是个孩子,竟把一个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东西。事实上,从一开始,
他就一直用教名称呼我。尽管出现过阴霾,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谊的一个新高度。原
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还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人很舒服,压
根儿没有书本里描写的那种戏剧性,也不使人发窘。这一吻似乎使得我俩的关系变得自
然而无拘无束,一切都简单多了。两人当中横着的沟壑终于填平;今后我要叫他迈克西
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无味。不过我的勇气
还不足,没敢跟她谈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终了,她收起纸牌,伸手去取牌盒,这时她无
心地问起他:“迈克斯?德温特还没离开吧?”我像潜水员离岸时那样稍稍迟疑一下,
终于失却了勇气和苦练多时的自制力,回答道:“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见他到餐
厅吃饭来着。”
一定有谁看到我俩在一起,去对她说了。也许网球职业教练来告过状;也许旅馆经
理写过条子给她。我等着她发起进攻。可她仍自顾自把纸牌收进盒子,打着呵欠,由我
在一旁收拾皱乱的床铺。我把香粉罐、胭脂盒和口红一样一样递过去。她收好纸牌,从
身边桌上拿起一面小镜子,又说起他:“挺诱人的家伙。我看就是脾气有点儿古怪,难
以理解。那天在休息室里,我原以为他会作一点表示,邀请别人到曼陀丽去,没想到他
的嘴咬得这么紧。”
我没答话,看着她拿着口红,在自己硬撅撅的嘴上勾出血红的弓形线条。她把镜子
拿得远些,看着化妆效果如何,一面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一定长得
非常可爱、穿着考究,举止出众。在曼陀丽过去常常举行盛大的宴会。她的死实在是意
外的悲剧。看来他一定深深爱她。我得敷上颜色深一点的脂粉才能与这儿的鲜红相配。
亲爱的,给我拿点深色的粉来好吗?把这盒放回抽屉里去。”
接着,我就帮她涂脂抹粉,洒香水,搽口红,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铃响客来。我迟
钝地端上饮料,说不出几句应酬话;我在唱机上换唱片;我去拾掇烟蒂。
“小姑娘,最近画过什么素描吗?”一个老银行家装着热情的样子问我,单片眼镜
悬在线上摆荡着。我言不由衷地装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回答他:“没有,最近没有。再来
支烟吧?”
说这话的不是我,我的心根本不在那儿。我的思想在追逐一个幻影,她那影影绰绰
的轮廊终于逐渐显露。不过,她的面貌依然隐晦,肤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长相和头
发的色泽都还不甚分明,有待于显现。
她的秀美是永恒的;她那甜密的笑使人终生不忘。她的声音还在某处余音缭绕;她
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记忆中。她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旧;到处都还有她亲手抚摸过的东
西。也许柜子里还收藏着她穿过的衣服,上边仍然遗留着香水的气味。在我的卧室里,
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书,她就曾经捧在手里。我仿佛看见她打开空白的第一页,脸上挂
着微笑,一挥弯曲的笔尖,在纸上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那天一定是他生
日,她把这本诗集连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早餐桌上。当他撕开包装纸,解开丝线的时候,
他们俩一起开怀大笑;当他翻阅诗集的时候,也许她曾伏在他的肩头。迈克斯!她叫他
迈克斯!这称呼多亲昵,多帅,叫起来自在极了。家里人可以叫他迈克西姆,也就是说
祖母、外婆、姨妈、婶婶都这么叫他,再有就是像我这样沉默寡言、平庸无趣、毫不相
干的年轻人。而迈克斯是她选定的称呼,这个名字只属于她一人。诗集的扉页上,她就
是带着这种自负写上这个名字的。那种粗大的斜体字,在白纸上飞扬跋扈,这本身就象
征着她:如此旁若无人!如此自信!
多少次她就这样挥笔给他写信,报告自己的喜怒哀乐。其中有信手写在半张纸上的
便条,也有当他出门时寄去的整页整页别人不能看的家信,上面写着只有他们俩才知道
的事情。她的嗓音在屋子里回响,传到花园,无忧无虑,亲切流畅,就像她在书上留下
的字迹一样。
可是,我只能叫他迈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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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六章
打点行装!起程真烦死人:忙着寻找失落的钥匙,领取空白的行李标签,包装薄纸
狼藉一地,我讨厌这一切。即使在今天,我已习惯于动身出门,或者像俗话说的那样以
旅馆为家,打点行装依然叫我心烦。今天,砰砰关上抽屉,打开旅馆或临时租赁别墅内
那些毫无个性的衣橱和衣架,整理行装,已经成为生活里有条不紊的常规,但我仍感到
悲凉,若有所失。这里毕竟是我俩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不管
逗留的时间何其短暂,即使只有区区两个夜晚,这地方曾经属于我们,这里留下了我们
的痕迹。这并不是指留在梳妆台上的一枚发针,阿斯匹林药片的空瓶或枕头底下的手绢。
不,不是指这些物质的有形痕迹;我们留下的是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是思想和心境,是
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这所房子曾接纳我们,我们在这儿互诉衷情,相亲相爱。但那已是昨天的事。今天,
我们继续赶路,从此再也看不见这所房子。我俩身上都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再也不与昨
天的自己完全一样了。有时我们在路边小客店歇响吃饭,我走进一间黑糊糊的陌生屋子
去解手。我是第一次捏到这个门把,第一次看到这剥落成条的糊壁纸和洗手盆上方那面
映像滑稽的小破镜。此刻,这一切都属于我,我和这些物件彼此相识。这一切都属于此
时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儿洗手,破镜子映出我的脸,超越了
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接着,我打开门,走进饭厅。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顿时意识到倏忽之间自己又年
长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跨出一步。
我俩相视而笑,一起点菜用饭,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可是我暗暗对自己说,同五
分钟前离开他时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变;那个女人犹在往昔流连,我已变成另外一
个人,一个更年长,更成熟的人……
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经理,改了名,房间都重
新布置,里面整个儿变样了。二层楼上当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间可能已经不
复存在;我的那间小卧室大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笨手笨脚地替
她的皮箱上锁,当时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皮箱啪地一声上了锁,我也就结束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影集
里翻开了另外一页。远近的屋顶和大海不再归我所有,而是属于昨日,属于往昔。随身
衣物收拾停当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似乎巴不得我们快走,准备明天接待新客。大件
行李已捆扎就绪,上了锁就放在外面的走廊里;小件衣物还得收拾。废纸篓塞满乱七八
糟的东西,快撑不住了。这里有她的药瓶(里面还装着半瓶药)、丢弃的雪花膏罐、撕
碎的账单和信件。抽屉洞开着,镶镜衣柜已空空如也。
前一天晨餐时,我正替她斟咖啡,她丢过来一封信,并告诉我:“海伦星期六坐船
去纽约。小南希可能生了阑尾炎,所以他们打电报催海伦快口去。这一来我的主意打定
了,我们也马上动身。欧洲委实无聊得要命,不妨等到初秋再来,怎么样,带你观光纽
约这个主意不错吧?”
这主意比坐牢更可怕。我一定愁形于色,所以她始而惊讶地望着我,接着就生气了:
“你这孩子简直荒唐,不识好歹!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只有在
美国,像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年轻姑娘才能过得舒心。男朋友成群,那才有劲呢!都是些
和你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你可以自己找几个朋友,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成天听我使唤。我
原以为你并不怎么喜欢蒙特卡洛。”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住惯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出这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心里可直
嘀咕。
“那么,你就必须使自己也习惯于纽约的生活。行啦,就这么定了。我们得赶上海
伦的那班船,所以立刻就得联系车票。你马上到楼下接待室跑一趟,让那小伙子办事麻
利些。这一整天可够你忙的。哼,这样也好,省得你有时间为离开蒙特卡洛发愁。”她
阴险地一笑,把香烟捻熄在黄油里,接着就去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我没有勇气马上到接待室去办这件事,于是,就走进浴室,锁上门,双手抱头坐在
软木垫毯上、事情终于发生,得准备动身了。一切都完啦!明天晚上我将坐上火车,像
个女佣人一样,抱着她的首饰盒子和她在车上用的护膝毛毯。卧车车厢里,她坐在我对
面的位置上,头戴其大无比的崭新女帽,上插一支孤零零的鸟羽,身子缩在毛皮上衣里。
我们将在那阿塞的小房间里漱洗。因为车行震动,房门呕嘟呕嘟作声,脸盆里溅出水来。
毛巾湿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头发;餐桌上的饮料瓶装着半瓶水;壁上则是千篇一律
的通告:“Sons le lavabo setrouve une vase①”。列车吼叫着前进,每一次哐啷,
每一下震动和摇晃都在宣告,我正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呢?他也许正坐在餐厅里我熟悉
的那张桌旁看书,既不想念,也不留恋。 ①法语:盥洗盆下有便壶。
动身前,也许会在休息室里跟他道声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