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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苏州有一富翁,姓张名廷怀,表字君可,家资百万,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四方豪杰。生平最好除强助弱、济困扶危,性情慷慨,挥金如土,因此上学就浑身本领,文武全村。所以太湖强人、绿林响马,一闻他无不倾心仰慕。若是正人君子,寄迹其中,借此隐名埋姓,虽为强盗,心存忠义的人,伊广为结纳。其祖上历代贩卖两淮私盐,所以绿林朋友,彼此相通,取其缓急之际,藉为照应。因此廷怀所运私盐贩往各处埠头,历年未曾失手。家中广有姬妾,生性最好狎邪,不惜缠头,若遇才貌双全之妓,更加称意,挥霍不吝。烟花队里,行户人家,无不均沾其惠,因此上苏杭地方,花船行中,起了他一个诨名,叫做品花张员外。是日,也雇了一只长行快艇,顺流飞桨沿途驶来,其行如箭,迎面而来。是时微有月色星光,一时趋避不及,与天子所坐花船,挨舟擦过,快船人多力大,一声响,早将花艇桨撞折,船身震动,船妇高声喝骂索偿。快艇水手不依,彼此口角相争,惊动了张廷怀,步出船头,询知缘故,随将自己水手责备一番,即着手下人,拿了三吊铜钱送过船来,说道:“这钱是张老爷赏你买桨的,不必吵了。”
此际圣天子也到船头上来观看,意欲调停此事,听见他将自己水手骂了一回,随拿钱来赔偿。暗想此人举动大方,谅来定是一个豪杰,随向船妇道:“小小船桨,能值几何?焉可破费他主人赔钱,待我多赏你一二两银子便了。”船妇忙即将钱送还过去。张君可连连拱手道:“适才冒犯宝舟,原是小弟快船水手粗鲁,老先生既不见罪,又将小弟所赔之钱送还,反使小可愧感不安,望乞示尊姓大名,以资铭感。”圣天子连忙以礼相还,答道:“这些小事,何足挂怀?在下姓高名天赐,乃直隶顺天人氏。不敢动问仁兄上姓尊名,贵乡何处?”廷怀忙道:“小弟是本处苏州人,姓张名廷怀,字君可,因欲去探望相知,不期得遇高兄,实乃天缘凑合,断非偶然。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蒙不弃,何不请过小舟,一同前往,俾得少尽地主之谊,实乃三生之幸。”
天子举目将他一看,见他仪表非常,年约三旬,眉清目秀,面如满月,声音雄亮,举止端方,此人必是英雄,何妨与他结识,观其品格,以便日后为国家出力,岂不为妙?立定主意,答道:“足见张兄雅爱,只是小弟未经拜访,造次相扰,殊切不恭,容日到府拜候奉陪如何?”这张廷怀天生一对识英雄的巨眼,一见高天赐龙眉凤目,满面威仪,年纪与自己相仿,谈吐间,声若洪钟,目射神光,气宇轩昂,居然是一个王侯品貌,一心要与他结纳,焉肯轻轻错过?忙即走近船旁,一手挽着花艇船边,踱将过来,躬身施礼,口称:“高兄若果如斯客套,非像你我英雄了。”天子还礼道:“既承雅爱,焉可再辞?”随即携着手同回快艇中来,步进中舱,从新见礼,分宾主坐下。见舱内陈设,与那小花艇,格外不同,所有名人字画、古玩几桌色色华丽。水手及使用下人,约有二十余人之多,献罢茶烟,廷怀吩咐将那小花船,扣在自己快艇后,一路游玩,要到得月楼寮中,去访姑苏名妓李云娘、金凤娇诸姐妹去。水手遵命,飞桨便往。一面摆点心、糖果、围碟等物,放在红木桌上。廷怀恭请高兄上座,彼此谦逊一番,方才就坐。
二人谈论经论,略用茶点,廷怀指点沿途经历景物,一切湖里繁华,证今评古,自吴王建业、子胥筑城至今,本朝所有先后贤人,圣天子层层考博。那张廷怀谈论风生,百问百答,极称渊博,廷怀有所难辨,天子亦详为讲解分明,彼此言语投机,各恨相见之晚。说话之间,船到得月楼一带娼船之前,快船水手将船扣好,将近万字栏杆旁边,圣天子举目看时,见一字儿湾泊着许多画栋雕梁、铺金结彩极大的花船,大者高约丈余,长四五丈,舱内均建层楼,横阔丈余或八尺不等,四面花窗,色样奇巧,窗内镶嵌玻璃,船头翠绿栏杆,上面挑出五色花绸遮阳,箫管琵琶,摆列船头,鸨儿与一班弦索手站立一旁,一齐与二位大爷打躬作揖。张廷怀携着高天赐手,踏过船头,李云娘早已迎到舱门,笑道:“今日什么风,吹得二位大人来此?”慢举金莲,上前万福。二人亦以礼相还,行得舱来,廷怀忙尊高兄上座,三人谦逊一番,方才分宾主坐下。丫鬟捧上三蛊香茶,就在旁边侍候装烟。
圣天子看那舱中,陈设极富丽,两旁挂着许多名人题赠的诗词。留心看这李云娘,倒也十分标致,眉如新月,眼若秋波,面白唇红,腰肢婀娜,体态轻盈,虽不及沉鱼落雁之容,也有六七分姿色。只见她轻启朱唇,请教这位贵客:“上姓尊名,贵乡何处?”廷怀忙道:“此位敝友,乃北京人,姓高名天赐,适才路上相遇,倾谈之下,遂成莫逆之交,特地邀来拜访,博览群芳。诸姐妹中,准人才貌称著者,请来一会,以尽今日之欢。”高天赐连忙逊道:“岂敢,岂敢!小可不过奉陪张兄到此,以图一夕之欢,望勿见笑。”云娘答道:“素仰尊名,幸蒙光降,何乐如之。但敝姐妹中,难言才貌,诚恐辜负雅意,切勿见怪。”
说着,鸨儿早已听见有新来北京大客,又是张员外好友,自然都是阔客,既要博览姑苏名妓,即刻将左右邻船几个有名的妓女,一齐装扮得如仙子一般,送到云娘艇里来。一同上前,与二位客人见了礼,两旁坐下,就中有一个姓金名凤娇,年方二九,生得五貌花容,颇称苏州水陆教坊中班头领袖,虽则她貌如苏小,才胜薛涛,还在云娘之上,只因她性情骄傲,恃才做物,不肯做那迎新送旧、转脸无情之态,即如富翁张员外,稍有一言不和,她就冷淡如冰,不肯曲意承欢,以图宠爱,诸如此类,与客无缘。虽然才貌超群,反落诸妓之后,今闻直隶高客人要访才貌双全之妓,谅必此人不俗,特意前来一会。见圣天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气概不凡。暗想这客人品貌,不知他胜怀如何,一试便知。
彼此谈了谦逊之言,鸨儿请到酒厅赴席。一同步进中舱,当中圆桌上排了满尊筵席,两边弦索,五音齐奏,丝竹并陈,却也华美。于是坐下,共倒金樽,酒至数巡,是晚乃七月初旬,暑气仍甚,但见银河月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高声朗诵,天子偶然想得一联,乃道:“良朋相对,酒兴初浓,诗词以记其盛”,高声念曰:“新月如舟,撑入银河仙姐坐。”廷怀不假思索,对曰:“红轮似镜,照归碧海玉人观。”金凤娇即唤侍婢小英,拿了文房四宝,放在案上,提起笔来,写在花笺之上,彼此称赏一番。
天子见凤娇写得笔走蛟龙,十分爱她。张亦随即想出一联,提笔写在笺上道:“六木森森,桃梅杏李松柏。”高天赐接口曰:“四山出出,泰华嵩岳昆仑。”廷怀大加赞赏,倍相敬重。是日天气炎热,扇不离手,凤娇将其手中金面纸扇,求高贵人大作一题,高天赐接过扇儿,铺在桌上,一挥而就,意存规诲,指点迷津,见八句七言诗词咏道:
体态生成月半钩,清风流畅快心愁。
时逢炎热多相爱,秋至寒来却不留。
质似红颜羞薄命,花残纸烂悔难谋。
趁早脱身休落后,免教白骨望谁收。
金凤娇接过看完,感激道:“贱妾久有此心,恨未得其人,今蒙金石良言,这诗当为妾座右铭,以志不忘。”天子道:“急流勇退,机不可失,愿各美人勉之,今日之会,殊快心怀,张兄何不就将美妓为题,作诗以见其概如何?”张君可遵命,提笔写道:
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臂千人忱,半点来唇万
客尝。
做就几番娇媚态,装成一片假心肠,迎来送往知多少?惯作相思泪
两行。
李云娘见道:“郎君所见不差,我辈心肠,原是假的,未可一概而论,此中未尝无人,当日李亚姣之于郑元和,卖油郎之遇花魁女,若杜十娘之怒沉百宝,倒是李生辜负于她,其余为客所累,指不胜屈,安可不辨贤愚,不分良莠乎?”金凤娇道:“不应如此说,应罚一杯!”于是复归席上,再倒金樽。饮至更深,张君可仍在云娘船内歇宿,天子就与金凤娇携手,到她舟内谈说,吟诗下棋,不觉天明,略为安歇,次早起来洗面,仍到云娘船中相会,略用茶点。君可取出纹银二十两,作为缠头之费,另付席金五两,赏赐门厅弦索手、侍候人等三两,总交云娘支结。二人携手作别,走出船头,二妓与鸨儿一齐送出来,再三叮嘱后会之期。高张二人下原来之花船快艇,站在船头,两下问明住址,殷勤作别。
且说圣天子来到岸边,赏了花艇三两银子,连赔船桨在内,回店与日清说知昨晚之事。用过早膳,换了衣裳,同日清往张家庄而去。门上侍从人等,认得主人新交贵客,连忙报入书房,廷怀大喜,相迎入内,三人见礼,分宾主坐下,茶罢细谈。天子道:“你我既是相投,如蒙不弃,张兄何不结为八拜之交,岂不为美?”君可道:“小弟久有此心,未敢造次。”令家人备办三牲酒礼,拜为生死之交。排定年庚,高天赐长廷怀一岁,尊为兄长,周日清上前叩见叔父。大排筵席,在书房款待,差人随日清到客栈搬行李杂物,就在张家庄内安歇,每日饮酒,甚为舒畅。
一日,张廷怀出外,日清不在跟前,天子一人独坐不快。举步出门游玩,直往大街而行,不觉到了一所大庄院。抬头一看,真乃楼阁连云,雕梁画栋,迈步进至大门前观望,方知刘家相府,心中一想,此间莫非是刘墉家中么?再看门上写着:“天下第一家”五个大字,天子一见大怒,想刘家不过是宰相,何得为天下第一家,朕乃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方为天下第一家,你如此妄称,毋乃自己太大。微思此匾,必有缘故,不若待朕进去查探明白。举步行进大门,即问把门老者,将高天赐名片拿出,让他进内禀知。少顷家人出来,称说:“家爷相请。”
天子即随家人进内,见有一座四柱大厅,起造华美,见三四个少年,生得十分文雅,在厅中恭候,分宾主坐下,小童奉上茶烟,一少年后生问:“老先生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天子答道:“我乃北京顺天府人氏,姓高名天赐。”少年又问:“高老爷在军机处,现居何职?”天子又答道:“某由翰林院出身,在军机处与刘相爷协办,因为丁忧闲暇,来到贵省游玩,顺路拜府。”少年道:“不敢当!”圣天子问道:“请问尊府门上之匾,写着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少年道:“我少年无知,请高老伯入二堂问我家父。”天子道:“烦为带步。”少年即令老家人带入二堂,少年告退。见二堂外,一所丹墀直上宫厅,老家人请天子在官厅坐下,禀知家主出来奉陪,转过花厅而去。稍后,步出一人,年约四十余岁,风致飘然趋承而上,与仁圣天子见面,彼此礼毕,分宾主坐下。家人奉过香茶,即问道:“不知高老爷贵驾光临,望乞恕罪。”仁圣天子答道:“小弟顺道拜候,得睹芝颜,慰我怀矣。”其人又道:“请问高老爷在军机处与家兄同事几年?”天子道:“已在军机处五载,请问尊府门上之匾,写的天下第一家是何解法?”其人又道:“此匾解法,小弟不知,请高老爷入三堂,问我家父便知。”天子道:“请尊兄令人引进。”其人即令家人引进三堂,天子起身,拱手而别。
入到三堂,见其光洁铺陈,更比二堂华美。家人请天子在堂坐下,回身入左花厅,见一人约六十余岁,体壮神清,笑容而来,一到堂上,与天子见礼,分宾主坐下。其人道:“请问高老先生到来,有何贵干?”天子答道:“小侄在京丁忧,闲暇无事,游玩贵省江南景致,闻得刘兄府在此,特来拜候老伯金安。”其人答道:“尊驾与小儿相好,彼此世交,屈驾在寒舍住几天如何?”天子答道:“感领,小怪已在张员外家居住,迟几日再来打扰。请问老伯,贵府门上之匾写天下第一家五个字是如何解法?”其人道:“此匾五字我也不知,高先生要知端详,请入四堂,问我家父便知。”
天子闻言,心中狐疑,为何皆称不知,定有原故,我进去问个明白。天子开言道:“烦老伯令人引进,拜候公公。”其人即令家人带天子进四堂,圣天子起身揖别。走进里面,见丹墀两旁有四柱,大厅悬许多名人字画,直入大堂,比三堂更加华美。天子叹道:“怪不得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家人即请高老爷在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