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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义还是不明白,问:“咋回事?”
福阳说:“这儿是三无人员聚居的地方,啥人啥事都有。”
“啥叫三无人员?”文义又问。
福阳回答:“就是没有合法证件,没有正当职业,没有合法住所的人。”
文义听了,心里明白了一点,站住了,对福阳说:“这么说,他们都没正当职
业?”他的本意是想说:“这个食品厂是非法的?”可话到嘴边,没赤裸裸地表白
出来。
福阳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说:“文义,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管
它非法合法,找个职业干着要紧。”又说:“别看不合法,来钱却比合法的快。这
个老乡姓陈,小名叫二狗子,大字不识一个。几年前扒火车来到康平市,没法生活,
就从东区市场拉菜到西区市场卖,居然赚了点小钱。后来就来这菠林山搭起一个窝
棚,开了美味食品厂。没几年就大发了,昨年承包了市里一家鼎鼎有名的大公司的
餐厅,当起了真正的老板。现在可不得了,光保镖就有五六个。”
文义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福阳讲的故事,惊得他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迹!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问福阳:“那他还要这个食品厂干啥?”
福阳神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爬上山丘。走近了,才看清这些东倒西歪的棚屋,只是用竹子、
木杆、铁皮、油毡等简易的建筑材料随意拼凑起来的。在他们行走的类似乡间机耕
道似的土路旁,几根桶竹顶端,草草地捆绑着一堆蛛网式的电线,伸向四面八方。
他们在棚屋间狭窄的泥地上穿行着,七弯八绕,来到了一个露天垃圾堆前,垃
圾堆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苍蝇在上面肆无忌惮地放声鸣唱。垃圾堆不远,耸立着一
座泥墙油毡的建筑。福阳指了指那建筑说:“到了!”
文义现在已不像刚才那样惊讶了,他走到棚屋门口看了看,阿边果然有“美味
食品加工厂”几个字。门的两边,还有一副褪色的对联:“八方财宝进门庭,四面
贵人相照应”,横批是:“吉星高照”。
福阳又走近他的身边,再一次小心地叮嘱道:“一定要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此时,文义的心又一次从希望的峰巅跌了下来。他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
知道为啥要笑。可是他还是认真地朝朋友点了点头,接着走进了棚屋。
他们刚走进去,就被里面的气味和肮脏给弄得要呕吐。屋里的水泥地面上,污
水横流,苍蝇四处飞舞,不时撞着人的脸,屋顶和屋角挂满蛛网和尘埃。屋子左边,
支着一口大铁锅,锅底下炭火熊熊,锅里熔化着沥青。屋子右边,摆着几口卤汁盆,
盆边有几瓶早已禁止使用的“皇牌”橙黄粉色素,几个女工正在往卤出的鹅、鸭身
上涂抹这些色素。而另一边,几个男人赤裸着上身,在昏黄的电灯光线中屠鸭拔毛,
褪光了毛的鸭、鹅,被随意地扔在污水中。看见这场面,文义猛地想起家乡宰杀肥
猪的屠宰场。不,屠宰场也比这儿干净。最起码的,褪了毛的肥猪不会再被扔进污
水中,也不会再被涂抹上对人体有害的色素。
文义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急忙用手捂住嘴,回头求救似地望着福阳。
福阳急忙伸出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忍住,然后走到一个拔鸭毛的汉子
身边,问了句话,就带着福阳走进大屋侧边的一间小屋里。
一个肥头胖耳的中年男人,正在屋里津津有味地啃咬着一只卤鸭腿,腮帮子上
浸满混合着黄色素的油光。
福阳面带微笑,低声地对那人说:“邓老板,这是新伙计,陈老板对你说没有?”
被唤作邓老板的男人停止了撕咬鸭腿,打量了文义一眼,用了居高临下的口气
说:“来了?陈老板中午留了话,来了就干活。说好了,来这里干活,第一个月的
工资是要做押金的!”
文义不知为啥要扣押金,不解地看了看福阳。福阳轻轻捅了他一下,又是眨眼
又是点头。
文义急忙对邓老板说:“行!”
邓老板又乜斜了文义一眼,说:“可要听话!”
文义说:“是!”
邓老板突然话锋一转,厉声问:“听哪个的话,知道不知道?”
文义愣了一下,没立即回答上来。福阳急忙替文义回答了:“在这里,当然是
听邓老板的话!”
邓老板满意了,大言不惭地说:“对了!在这里老子就是皇帝爷!陈老板又是
我的皇帝爷!惹恼了陈老板,可不是好玩的!”
文义现在明白了,这个姓邓的只是一个小老板,或者说,只是这个伪劣食品加
工厂的一个工头。可既在矮檐下,只好低头,于是回答说:“我知道!”
邓老板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好,把东西放下,干活去吧!”说完,扔
下手中的鸭爪,将文义带进另一间大屋里。屋里光线更暗,文义看见顺墙一溜胡乱
地用木头绑着几张床,有一张床上没有被子,文义就把自己简单的行囊扔在上面。
安顿好了文义,福阳告辞要走,文义又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出去。福阳又安慰、
告诫了文义一遍,匆匆下山去了。
文义望着福阳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一下感到自己是那样孤单,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着,四处都是浮云。一
切理想、宏图,都离他远去了。他现在才是回到了现实的土地上。面对这五彩缤纷、
变化莫测的生活的万花筒,他只有认命了。
南国的天气变化很快,刚才这些各种各样的窝棚还被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可这
会儿天空却升起了乌云。阳光刚刚收敛起自己的锋芒,雨点就来势凶猛地、大滴大
滴地落下来,击在油毡屋顶上“砰砰”直响。可一会儿,雨过天晴,又是明亮的阳
光。天上亮起了一道彩虹。彩虹以深蓝色的天穹为前景,向这座山丘上歪歪倒倒的
丑陋的棚屋、肮脏的垃圾,撒下了格外美丽的七色光辉。
文义看了一会,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像是给自己鼓气似的,接着
转过身,走进工棚。他不知自己该干些啥,想了想,就毅然卷起衣袖,走到屠鸭和
褪毛的男人身边,拔起鸭毛来。
2
伏天的庄稼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样。转眼间,稻子就勾下了沉甸甸
的谷穗。阳光照在微微透黄的谷粒上,泛出一种淡红色的光。微风吹来,满田满坝
的稻谷就随风起伏,发出“窸窸窣窣”的絮语。
在这个即将收获的季节里,庄稼人不管平时遭到了多大的打击,经历了多少的
不幸,此时他都会让位于面对收获而产生的喜悦。人们在这段日子里,走路的脚步
轻了,说话的口气重了;愁眉苦脸的面容没有了,眉开眼笑的哈哈格外清脆。人们
见了面,说的一句话往往就是:“快了!”言下之意却非常明白。听的人也咧嘴一
笑,回答说:“是呀,快了!”这期间,庄稼人也更加变得厚道、善良,人与人的
心也贴得更近起来。
在这段日子里,农活不是太多。这也好像是造物主有意的安排,让庄稼人休养
生息一段日子,蓄养好体力和精力,好投入即将到来的紧张、忙碌的收获中。庄稼
人唯有的活儿,就是下到田里,把扯秧草时漏网的稗草和其它杂草,给选择出来。
这活儿也不是非做不可,“谷中没有稗,市上无米卖”,稻谷中夹杂着一点微不足
道的种草,本是无足轻重的。可闲不住的庄稼人容不下这些漏网的夹窝稗,就像心
灵容不得一点杂质一样,不把它们从稻谷中剔选出来,他们的心里就不踏实。另外,
在这段日子里,庄稼人也乐于天天亲近自己的稻谷。只要一下到田里,站在齐腰深
的稻谷中间,他们的心就觉得温暖、踏实和欣喜。
现在,余忠老汉、文忠、文富,就在自己的田里干着这种活儿。
打三十亩稻田的秧于治住虫后,余忠老汉几乎是每天跑来看一次自己的稻田。
稻子越长越好,余忠老汉的高兴劲也随着稻子在一起疯长。现在,他的喜悦也到达
顶峰了。看着自己田里的稻子齐刷刷,平坦坦,像人们通常形容的“一块簸箕从田
里梭得过”,这是多整齐的稻谷啊!谷穗还没黄透,可全都把沉甸甸的头掩藏在了
稻叶下,这可是大丰收的象征呀!一连几天,余忠老汉率领着两个儿子,从日头升
起到太阳落山,都在田里。他们的田里并没有多少稗草可择,但他们乐意置身在自
己创作的作品里。
一块四选完了,他们又朝另一块田走去。走到路边的树荫下,余忠老汉蹲了下
来。他掏出旱烟袋,一边不慌不忙地卷着烟,一边眯缝着眼睛,透过渐渐西沉的晚
霞的光亮,看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儿子跳进田里。
他裹好烟,点燃,有滋有味地巴嗒起来——这个时候,抽烟对他才是一种幸福
的享受。太阳正在下山,天气不冷不热。除了西边天际的云朵被夕阳抹成一片淡红
色外,其余蓝色天际上的白云是那么轻柔。阳光虽然五彩缤纷,可照在树叶和绿中
带黄的稻叶上,却并不反光,也显得十分温馨和宁静。不远处,几只阳雀大约在互
相呼唤着归林,不停地鸣啭。这种清脆、响亮的叫声更增添了整个大自然的欢乐、
喜庆气氛。
吸完烟,余忠老汉磕掉烟灰,正准备下田,毛开国忽然从小路那头朝余忠老汉
这儿走来了。他胳膊下仍然夹着那只公文包,可是,此时的他,既没有像往日那样
自得其乐地哼唱戏文,也没有了平时的神气。而是低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显得
心事重重的样子。
余忠老汉看见,站了下来,等他走近了,才亲切地招呼了一声:“毛书记,哪
去?”-。
毛开国抬起头,看见是余忠老汉,立即咧开嘴笑了一下,却笑得不自然,脸上
阴郁的表情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半天,他才幽幽地说:“老余大哥,别叫我书记了!”
余忠老汉吃了一惊,忙问:“咋了?”
毛开国说:“我已经不是啥书记了。和你一样,也是平头百姓了!”话音中透
出无限的幽怨和悲凉。
余忠老汉说:“我们咋个没听说?’”
“今天开会宣布的。”毛开国说着,从胳膊下取出公文包,垫在屁股下坐下来,
随即又凄凄艾艾地补了一句:“老了,要让年轻人干。”
余忠老汉听了,一下对这个原支部书记可怜起来。他也在毛开国面前蹲下去,
又接着掏出旱烟裹起来。一边卷一边问:“哪个接你的位置?”
毛开国说:“龙万春”
余忠老汉说:“龙家二小子?”
毛开国回答:“是,过去是副支书。”
余忠老汉听了,“哦”了一声,没再说啥。他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不管是谁
做支部书记,他都一样挖泥盘上,一样交税纳钱一他不能说谁好,说谁坏。可是,
毛开国此时就不同了,一种被掏空了的失落感亲绕在心头,他需要对人倾吐自己的
委屈和怨气,于是便自顾自地对余忠老汉忿忿地说开了:“老余大哥,你说这人是
咋回事?年轻时跑得、干得,就夸你能干,把你说成一支花。可如今这把骨头老了,
不顶事了,说声不要就不要了!上级要免一个国家干部,还要下个红头文件。可免
我们这样的干部,二指宽的纸条都不要一个,会上宣布一声就完了。你说,我干了
三十多年农村干部,这到底是咋个回事?我有没有功劳?”说完,他神色凄怆地望
着余忠老汉,好像余忠老汉就是一言九鼎的裁判,他期望他给予一个肯定的又是满
意的答覆。
余忠老汉把烟袋插进烟锅里,点燃,然后双手递给毛开国,老老实实地安慰他
说:“老毛兄弟,人凭良心斗凭梁,你可没干啥坏事!”
毛开国抽了一口旱烟,呛得咳了一阵嗽——他过去没抽过这么劲大的旱烟,忙
把烟袋还给余忠老汉,打心眼里说:“有你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舒坦了!”
余忠老汉又进一步劝解他说:“老毛兄弟,啥事也要想开豁一点。就说这当干
部,谁也不能一直当进棺材里去,是不是?”
毛开国急说:“那是!那是!老余大哥,听了你的话,我这搭的,”他指了指
心窝,接着说:“疙瘩就没有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宅开国心里果然就开朗了许多。等余忠老汉把一袋烟抽
完,便站起身来,往下走了。
余忠老汉等毛开国离开了,才说再去田里扯一会儿草,忽然听见从下面回坎上,
传来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