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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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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和那个洋女子乱扯的。眼镜人说:“布朗小姐说,这座寺使她激动。她问,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诚心呢?”那洋女子真吓人,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放。他使劲地抽着手,臊得站立不是。后来总算回过去一句:“丫头,慢慢地你就明白啦,人得有个念想。”眼镜人比划着和洋女子说了好一阵,又来问他:“念想,就是希望吗?”他觉着不太对,又回道:“说不清,这个念想,人可是能为了它舍命呐。”现在想起来,那拨浪小姐惊奇得有理,她管着退耕种草的事呢,天天盘算着退耕一亩山地她掏多少支援。她知道这沟里长多少粮食,能换多少钱,知道这沟里的穷汉修这么漂亮的寺有多不易。不过,自己那回话也还行,等她有了儿孙,经得多了,也许再有些三磨两难,心也缺上一块,她或许也能明白:人活着还是得有个珍珍贵贵的念想。  

  这时,那座暗夜中的大寺突然敞开了一扇门。一块方方的、灿烂耀眼的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深沉的黑夜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辉煌的入口。黄黄的、温暖柔和的灯火在那扇方方的门里满盛洋溢,把那茫茫的黑夜点缀得活泼可亲了。门外光芒洒上台阶,门里灯火里人影摇曳。一直深埋在冬夜里的贫瘠山峦又浮了出来,暗红色的山体雄壮而悲凉,山腰里沟棱鲜明,积雪斑斑,小心地环绕着中间的夜寺。杨三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看这陌生的景色。这时那大门又敞开了一扇,明亮欲流的黄色灯光随着一涌而出,使整座大寺都在背后现出了梭角,瓷装的墙面闪烁着光点,浑圆的尖塔高高举着镰月。 
  杨三老汉紧紧地抓住了身旁的树,树叶子在他头上颤抖着簌簌摇动。他意识到自己余生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能看到如此辉煌的景色。从他十二岁那年心中第一次有了那个念想,第一次跪在山上尖利的石头上以来,他一直盼着的是什么呢?是眼前这灿烂的夜寺吗?他费力地想着,不知怎么心里觉得一片茫然。他望望四周,苍莽的山沟仍在缄默不语。河沟的冰在远处环绕,犁沟翻起的土壤又重又厚,黑暗中的村庄还在沉沉酣睡,为明天的辛苦积攒着力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看见啦,他想。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望着那神秘的夜寺,一直坐了很久。 
  一九八五年二月


神秘的戈壁

  他赶着木轮车回到卡拉·戈壁的时候,天正渐渐变得昏暗起来。薄暮时分,这片荒原不觉间褪去了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那种白亮的光点,它开始服冷起来,在暮色中显得青蒙蒙的。驾车的老白马认出了这片戈壁,欢快地打了个响鼻,小跑起未。四只大圆蹄在干燥的碱土地上噗噗地踏起白烟。他斜歪在车上,瞟着这荒野中央那道平直的山梁。山梁像一道辨不出颜色的土墙,远远地静卧在视野尽头。哦,回来啦,他默默地想。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白马的后腿,马好像知道他的心绪似的,又换成原来那种沉思的慢步点。现在好了,他想着,摸出一支揉皱了的纸烟,然后擦燃了一根火柴。一点红红的光亮在浓暗中映出了他皱纹纵横的眼睑和粗大的下巴。车均匀地颠簸着,笔直地对着一望迷茫的前方,他觉得自己的这辆破车已经溶化在这片大海般无际无涯的暮色中了。哦,可回来啦,他在心里自语说。他的心里也是一片苍茫,那荒原的暮色已经浸透了他,连心里那孤独也已经麻木了。  

  当马车绕过积水很深的那道硝土沟以后,他就看见了山梁尽头的断崖,还有屋顶上那座孤零零的小庙。这时天已经黑透,一切都深深沉没到那夜幕里了。他倚在颠簸的车上,又感到那熟悉的宁静。噢——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觉得心里微微地涌起一股感动。马蹄声、擦过草梢的风声、木头轮子转动的吱扭声都被这静寂滤掉了,听不见了,卡拉·戈壁已经睡熟,忘记此刻有一个人和一辆小马车正缓缓驶过它广袤的胸膛。 
  他拉着马走到那座歪歪的小庙门前,卸了车,仰起车辕,让白马先抖抖鬃毛,再走出来。他给马摘下笼头的时候,手触着了老白马暖烘烘的尖耳朵。他觉得那马耳颤抖了一下,不由得让手掌顺着老马光滑的额骨滑了下来。他看见老白马正神情黯然地凝视着自己,于是他也默默地望了那马一会儿。平常这马从来不这样看着他,即使在他在外面受了人的辱弄。它和他一样知道那些人就是那样的人,它和他都是在卡拉·戈壁长大的,他们都习惯了这一切。噢,他想起来了:原来它也记着今天这个日子呢。他不禁又拍拍白马的脖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就是今天,他想,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残月刚刚消失,新月还没有升上来的夜晚,父亲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住了一生的这片戈壁。 
  老白马走开吃草去了,他还站在门前,继续眺望着迷茫一片的卡拉·戈壁。真是一块神秘的戈壁,他想着,看着老白马消失在那夜戈壁中。尽管它荒漠粗糙,遍地砾石,可是只要是在这儿住惯了的人,就怎么也离不开它了。五年了,他想,五年前就是这匹白马和他一块把父亲送进卡拉·戈壁深处安葬。真是神奇的地方啊,他回忆着,那天回来时,卡拉·戈壁已经是黎明。那时他亲眼看见了一道透明的、蔚蓝色的晨曦正悄然降落在那小庙顶上。白马在那时不禁嘶叫起来。他那时还年轻,虽然他已经能摔倒一头小牛,但他毕竟还是年轻。他看见那道美丽的晨光把父亲住了一生的小庙染成一派蔚蓝时,居然忍不住落泪了。 
  他扭头走进小庙,紧紧皱着双眉。想起年轻时落泪的丢人事,他的心情突然坏了。 
  他在黑暗中把刚买来的小米和面粉分别倒进箱子,然后掏出剩下的钱,叠好,从毡子下面摸出一个小黄羊皮口袋,把钱装在里面,又把那口袋用毡子压好。他朝铁锅里舀了几勺水,抓了几把小米投在里面,然后起身去取牛粪。他在黑暗中的动作又快又准,像父亲生前一样。父亲在世时没有教他干这些事,他自己也以为,将来会有巴达玛来管家的。可是没有,看来巴达玛连想也没想这桩事。不过这不要紧,现在他什么都学会了,而且能干得像父亲一样。他默默地干着活.把一条长长的干肉切成块放进锅里,又加上两勺羊油。最后,他点燃了一堆在泥灶里的干牛粪。 
  小屋里出现了摇曳的、橘黄的火光。 
  他摸到盛盐的皮口袋,抓了一把青盐投进锅里,然后扯过一块牛犊皮坐下,点上一支烟吸着,注视着那火焰的跳跃。一丝暖和的微风被他的脊背挡着,他知道这就是那种能把冻得铁硬的牛粪直接吹干的晚春时节的风。不知什么时候,黑狗尼斯格悄悄地卧在门口,一声不吭地把脑袋倚在门槛上。他回头瞧了那狗一眼,用勺子搅铁锅里煮着的小米肉粥。灶里的牛粪火旺了,火苗轰鸣着,猛烈地舐着黑黑的锅底,再向烟囱口扑去。他看着那活泼的火苗,看得出了神。渐渐地,一股浓浓的羊肉的油香弥漫开来,卧在门槛上的黑狗尼斯格的眼睛里现出了兴奋的光彩,这戈壁上的破旧小庙变得暖和了。


沉默寡言的小伙子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现在没有人来打搅了。其实围着小商店住的那些人家都是些好人家,可是他怕听他们对着自己叹气的那种声音。“哟,卡拉·戈壁喇嘛的儿子来啦,怎么样,过得好吧?”有的老太婆还说:“卡拉·戈壁的水那么咸,嗯,来,到我家去喝碗好水煮的奶茶!”……买粮食的时候,那胖老头也说:“买这么多!——你是打算半年以后再来看我啦,那么,明天再回去吧,今晚就在我这儿睡。咱们喝点。”直到他走开很远以后,那胖老头还在后面喊:“明天再走吧!那个卡拉·戈壁有什么好的!……”  

  小商店那边水草丰美,而且靠着大道。可是他不知为什么不愿意把弱马圈搬到那儿去。何必呢?他牵着老白马走着,默默地想。这样在卡拉·戈壁住下去,和人们会愈来愈生疏,而且愈来愈不爱讲话,现在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嘴巴变得笨重了。 
  后来套车的时候又碰上了典森和莫乃。这是最喜欢胡闹的一对年轻马倌,也是他小时候一块玩髀石的伙伴。他们看见他手里提着一瓶太仆寺旗白酒,就凑过来逗他。典森说:“嘿,喇嘛不许喝酒!把酒拿来!”莫乃说:“住在卡拉·戈壁还喝什么酒?喝那口井的咸水就够了!把酒给我们!”他嘿嘿笑着,把酒塞进了米袋,然后牵着小马车踏上了归路。那两个马倌跨上马,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最后,他们扬言说,他们要把马群赶到卡拉·戈壁来,把那儿的几根草“一夜剃光”,同时也帮他赶赶那荒僻地方的鬼。 
  他没有介意,一直朝他们嘿嘿地憨笑着。后来,莫乃在马背上闹得太厉害了,弄断了马肚带。他停住车,帮莫乃接上了那条肚带。他总是随身带着磨好的刀子和黄羊角锥子,没有黄羊角马肚带是修不好的。 
  去买粮食总是这样,心情平静不下来。那儿人多嘛,他对自己说,大家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不好么?所以,当他驱车返回远方的卡拉·戈壁时,虽然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但他毕竟习惯了。 
  可是最后他的心绪还是变坏了。 
  在夕阳西下的时分,他坐在老白马拉的勒勒车上,绕过泰莱姆湖,穿过伊和塔拉,顺着车道翻过哈夏特的山口以后,曾经在那座熏得黑黑的牧驼人的帐篷里喝过茶。他总是喜欢在赶长途的时候在这户人家帐房里歇歇脚,因为老骆驼倌是个好人,也是他父亲当年的好朋友。他和巴达玛是一块长大的,因为从他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总喜欢把骆驼倌请来作邻居,夏天里他总是从小庙里跑出来,钻到那座熏得黝黑的帐篷里去玩-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要几个月才有空去一次,坐下就默默地啜着茶,一句话也不说。但是,那帐篷里充斥着的一股微淡的焦灼味还是使他身心松弛,老驼倌递给他的茶碗里,也还是放着一块粗硬的黑砂糖。 
  可是今天递给他茶碗的不是老驼倌,而是巴达玛。大概今天她是回娘家串门的,身上穿一件鲜艳的粉红绸袍子。他看见她一直躲在角落里懒洋洋地摇着那个小缝纫机,后未她歪在哈那墙上,呼呼地睡熟了。 
  他盘着腿坐在火旁,一声不吭地啜着那茶。茶是咸的,没有那种粗硬的黑砂糖。巴达玛出嫁那天,和典森骑着马,打扮得像朵花从卡拉·戈壁上驰过,手里捧着刚刚买来的这个手摇缝纫机。她当然不知道小庙里有个青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当然更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这样注视着她已经有好多年。 
  他喝完了茶,把茶碗放在毡子上,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牧驼人的毡包。他赶着车离开了哈夏特,又穿过长满荆条和芨芨草的宝勒嘎斯·浑迪,沿着敖包山的南麓,慢慢地朝卡拉·戈壁的归路走去。他觉得西斜的阳光像闪烁的针尖一样,刺得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疼,难忍的孤独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已经被那冰冷的浪涛完全淹没了。  

  冬天里赶着车去买粮的时候,这片戈壁上盖着又厚又硬的一层雪,走过凹地时,车和马都陷在那雪里,他想着,可是我只有一个人,而且没有带着铲雪的木锨,我在前面踩出一个个窟窿,让马跟着走。就这样我度过了五个冬天。夏天这卡拉·戈壁整个漫着烫人的热气,老白马去拉一次粮,总是磨烂了四蹄,淌着一股鼻血。我把壶里的水灌在马嘴里,连帽子也不戴。我惯了,甚至路过水井我也不喝水。除了老骆驼倌的帐篷,我从来不在人家落脚休息。我喜欢顶着毒毒的太阳一直走下去,我惯了,我习惯了。像父亲一样,我习惯了独自当个卡拉·戈壁的人。 
  可是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坏了,因为他发觉自己刚才见到巴达玛以后,完全不像个卡拉·戈壁的人了。其实,他责备着自己,巴达玛的事情难道能和那严寒酷暑相比么? 
  在空旷的草原上,他的车踽踽独行着,渐渐消融进那苍茫的黄昏。 
  肉粥煮好了,屋里溢着一股诱人的油香。他端下铁锅,放在灶旁的铁圈架上,然后拿起铜勺,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在门外停住了。他用铜勺搅了搅锅底,满满地盛上了一碗。 
  马倌典森和莫乃两个吵吵嚷嚷地撞开了门。


心里却愈来愈难过

  “小喇嘛!小喇嘛!” 
  “小喇嘛!我们马群来给这个鬼卡拉·戈壁剃头来啦!” 
  他们乱嚷着,爬上炕,把沾污泥的靴子踩在炕毡上。“累死喽!累死喽,睡觉喽!”他们开心地大笑着,把炕上的皮被子翻得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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