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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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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像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

  韩三十八遇上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正是太阳晒得沙漠上一溜火光的时候。那小伙子下了拖拉机以后好像寻不着落脚的地方,慢悠悠的步子迈迈停停。韩三十八一眼就看出,他是打算在这几间红胶土垒的小村里寻个店呀招待所的。后来韩三十八到了地里,冒着火苗般毒烫的太阳光伺弄苞谷林子,没有顾上找那蓬头发搭几句话。  

  已经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 
  韩三十八还是接着收拾自己的苞米地。日子已经到了,焦旱得又这么凶,再不灌水是不行了。他这几天一直为修渠的事发愁。他瘸着一条腿,一般活计显不出来,真的大动土木砂石就不行了。他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干着,发现那蓬头发的外人也在一边溜达。怕是找着了住处?韩三十八思忖着,也不知是个甚么人。 
  官道以南,沙漠以北,上下几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村庄。韩三十八在小时候去过邻村一趟,那个村子离这儿整整一天拖拉机路。若不是父亲打算给他小小地就在那村里订下了妇人,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块红胶土地呢。因为除了那一趟,他日复一日地就在这里打发日子,天天看着茫茫漫漫的白沙漠,守着这块红胶土。 
  腿不强,全身都跟着弱。他的胳膊上没有硬腱子,干着干着就累了。直起身子的时候浑身骨节咯吧酸响。扶住粗壮的苞米秆秆,韩三十八一眼看见了那个蓬头发。是个做甚的呢?他想着正看见那蓬头发朝他憨憨地一笑。韩三十八赶紧也冲着那人咧了咧嘴,然后又忙自己的事了。 
  火辣的骄阳烤晒着沙漠北缘上的这块小淤泥地,红胶土朝旱得透明的蓝空蒸飘着红色的粉末。四野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哪里都是无人的荒滩,还有金灿灿的黄沙。在石头荒滩和南边的茫茫沙漠中间,官道穿针引线地通过去了,两头都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韩三十八揉着流淌酸水的眼睛,不再去望那烫人的沙漠,继续挥起锨平着红土圪塔,慢慢地在地里打一个笔直的畦。他从小落下了腿病,干活只能这么慢腾腾的。小村里的人,特别是开手扶拖拉机的马壮儿总是笑话他,说他下了地像个唱秦腔的女旦儿。马壮儿是他从小的朋友,韩三十八知道其实顶数马壮儿服着他。因为红胶土河滩上两家的地挨着,到了秋天苞谷就替他训马壮儿。韩三十八想到这儿心里就甜滋滋的。那苞米粗粗楞楞,像片树林子迎着风。一阵沙扑过来,肥大的叶子就哗哗地抖擞一阵,风静了又是碧绿绿的,绿得像墨。弄得马壮儿到入冬还蔫蔫的,后来就油耗子似的去折腾手扶。 
  韩三十八想歇息了,从地头拾起盛水的瓦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蓬头发,就把身子扭转过来。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又去望通向村里的土道。土道上也空荡荡的,阳光里的泥房子和菜地的墙蒙着尘土,粉红红的一片蹲在那里。那蓬头发走哪里去了呢?韩三十八有些奇怪。他捧起瓦罐子,就着苞米秆的荫凉,喝了一口凉水。心肺里立刻觉得滋润了,火胀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 
  韩三十八怕的是自己的眼病。现在只要在晒得起烟的地里瞪一阵,咸苦的水就顺着眼角淌个不停。有时候只要一眼瞥见干裂的红土,眼珠珠就针扎般疼。眼疾没人理会,不像瘸腿拖在身子外面。其实瘸也没人理会,村里有个瘸老汉牵着骆驼跑外,家里妇人抱着娃伺弄庄稼,一急了就咒瘸鬼也不走快些回来。那妇人咒得在理呢,韩三十八想,拖累着五六个娃再耕上三十亩地,磨得个妇人家像个铁块粗黑。  

  他又捧着罐罐喝了口水,这时看见了那个蓬头发。那人进了沙漠啦,他惊奇得放下了瓦罐。真真地朝沙漠里走呢。在晃眼的白白沙丘上,那年轻人拖着条黑影子,一步一陷地背着这边走着。 
  奇了,韩三十八摩挲着瓦罐想。这个僻静的小地方从来不见外人,沿着大沙漠的北沿净是维族人的村镇。官道串着那些村镇铺在村北,隔着一大片吓人的不毛戈壁。这是个孤村,没有往来客旅的热闹。可是那人却来了,而且往沙漠里溜达。韩三十八遥遥望着那人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边是个海,是个洋,沙子浪头没边没际,你溜达个甚呢?他不再理会那人的事,放下水罐,接着平整自己的畦垅。 
  灰灰的石渣子戈壁连着一座赤褐的砂石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那山上流下来。泥汤般的红水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一个红胶泥的扇面子地。韩三十八的小村就落在这块红土地上。不知从哪一辈子起,人们就运来河边的红胶泥,盖着晒干了变成这种红得刺眼的鬼颜色的地窝子。韩三十八可不嫌弃这块酸酸的贫瘠红土,他使锨的时候劲头又准又匀,胶土块块给那铁锨打得粉粉的,摊得平平的。多少年啦,他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将来打算活得美,也只有朝这块红胶土伸手要钱要油水。秋天的时候,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挪着蹭着来到地头,叭叭地掰那硬实的苞米棒棒。在那时节,谁心里不觉得舒坦呢,谁又能嫌弃这红胶土又旱又酸,焦红刺眼呢。 
  所以韩三十八干活时诚实得很。灌水的时候,他不像旁人回家睡觉,总是整夜蹲在地里陪着庄稼喝水。一柄锨拦拦堵堵,引导渠水灌得又平又匀。现在地里正是闲的时候,四野里空洞洞的没有人影,可韩三十八已经在平畦整垅,悄悄地独自笨鸟先飞了。他怕自己泄了心劲儿,腿脚不便加上眼疾,他怕自己年轻轻的就撑不住了。 
  韩三十八眯着眼,躲开那闪闪烁烁的毒日头。地里暴扬着红土尘末,远处大沙漠那直直的地平线上晃晃闪闪地升着地气。那蓬头发不见啦,他望着那儿想,真走进去啦。他拖稳了残腿,巧妙地探着铁锨。土性粘,要打得碎些,畦宽宽地修成个长方。他心里有个秘密,那就是明年全换种小麦。这样的畦种麦最好,他盘算着,种十二行,用手扶播都能转得开。蓬头发进沙漠多久能回来呢?不管那人是为了啥,他挺想看看那人能进去多久。见过海么?他心里问那人道。不管见过没有,你前头那是个海。韩三十八从小长在这块红胶土上,他当然没有见过海。可是他进过这大沙漠,那回他使着最大的心劲在里头走了三天。三天在那沙浪头里走,于是他就觉得自己见到了海。 
  起了阵闷热的旱风,苞谷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南边一字摆开的沙漠在烈日下曝晒着,地平那儿的棱线上闪烁着炫目的亮光。


初生之犊的感觉

  蓬头发最后摔倒在一丛红柳丛旁边。不是不能再走,而是不敢再走了。沙漠的夜好像是宁静的,但那只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的感觉。他想,那是个初生之犊的感觉,也是个狂妄的疯子的感觉。那么静,他搬过背包垫住头,静得真使你以为离开了世界。可是此刻他的头发生疼,阵阵恐怖袭上心头,那头发根好像永远竖着顺不下来了。夜黑沉沉地低低罩看沙漠,不用说城址,连这丛红柳也可能是惟一的一丛。已经迷路了,他想,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朝南走。这么混走不行,调查古城最要紧的就是方位。你不是来撒野的,你是要找到特古思·沙莱。  

  其实选题可以有很多,可以有不少能轻松地拿下的考察题目。还有更多的本来不存在的题目,自己和自己玩个搭积木就行。学报上的论文有百分之五六十都像是小孩玩积木。找到特古思·沙莱算是什么呢?蓬头发皱着眉头想,其实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创造。也许是黑漆漆的夜太压抑人了,也许是因为这黑夜没有一轮明月或是星星的缘故,他发觉自己心情恶劣。历史书上记载着一个著名的古城,地理书上记着一个地名。这地名叫做特古思·沙莱,他猜它就是那座古城。黑夜里的沙漠上连点荧光都没有,应该有荧光,有枯死的大片树林,有改道后干枯的季节河床,有伸出沙丘的古代废墟的木头。哼,他暗中嘲笑着自己说,还应该有埋在沙丘里两千年容颜不改的美人呢,脸蛋又红又嫩,身上裹着丝绸。那美人应该埋在这丛红柳旁边,你一来她就蹦起来跳舞呢。找到特古思·沙莱又有多少意义?老得掉牙的历史地理方法。 
  他累得很。白天在沙漠边上那片红壤地里,该找那个闷头干活的年轻人要点水喝。他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水壶,梳弄着头上乱竖着的头发。还有半壶,留在明天用吧。可是昨天他火气盛得很,在那个韩家工村里窝了三四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韩家工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都盖那种红胶泥脱坯搭的半地穴小屋。从地图上看他在韩家工下车是对的:那小村往南应该正对着大名鼎鼎的特古思·沙莱。可是也许因为太阳烧得太毒啦,他想,那村里的人都昏昏蒙蒙的,开口先“啊”上半天。没有村长也没有保长,女人们慌慌张张地只顾上闭大门。问问特古思·沙莱的事更是可笑,人们眯着眼睛打量他,最后就光盯着他的头发。晒昏啦,他又下着结论,想,毒花花的太阳把那些农民晒得头脑迟钝。那么火烫的太阳,一丝风没有都烤得大地起烟,在那么酷烈的环境里生活,大脑已经硬啦,干枯啦。他翻了个身,一片唰唰的沙流顺着后背注进领口,另一股细沙同时灌进鞋子。蓬头发心里一惊,这是沙漠里面啊,他想。我现在是在死海一样的大沙漠里面,别胡思乱想啦,小心起风。起了风沙子会盖住自己,一层层地给你盖个圆圆的坟墓。那会儿你就不能对韩家工发牢骚啦,那会儿你就只能在地底下找那个两千年前的睡美人。蓬头发警惕起来,竭力不使自己沉入昏睡,监视着死寂的黑暗沙漠。 
  但是沙漠却在黑夜里沉睡。静静的夜空上没有一丝风,沙丘也一直原样伏着,没有发生移动。午夜过后,天上浮出了几颗星星。 
  蓬头发自从干了这一行,还是头一次感到自己要失败。到博物馆以前,他一直在街道工厂烧锅炉。那时候他喜欢值夜班,就算是不愿意看书的时候,他也能久久地盯着温暖的炉火。炉膛里的火苗又浓又黄,亮亮地在眼前跳跃。他烧不出那种透明的、微蓝的火候,他的火总是像柴火一样,干燥而猛烈。反正煤有的是,他喜欢淋漓痛快地把煤末大锨扔进炉火,看着空荡高大的锅炉房里晃闪着自己巨大的黑影。那影子真大呐,他想得出神。坐在炉门前的时候他也总是望着墙上闪跳的巨影出神。原来那种卖力气糊口的时候也一去不返了,这些年哪里也没有一个静悄悄空荡荡的地方能让他独自出神。更没有那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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