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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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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那种卖力气糊口的时候也一去不返了,这些年哪里也没有一个静悄悄空荡荡的地方能让他独自出神。更没有那烤人胸怀的火光和神秘晃动的黑影啦,现在只能按照地图和指北针奔波闯荡。他不愿意那么惆怅地去想那美好的炉火。睁开眼睛,这片深陷着他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却似乎潜藏着危机和不安,一点也勾不起什么亲切的回忆。  

  搭上那个名叫马壮儿的手扶拖拉机手的车,看起来并不算什么吉兆。韩家工连个车马店也没有,简直是个被世界扔弃了的小村。后来他在小学校找到了住处,一连三四天想办法调查特古思·沙莱的事。没有骆驼,没有驴,没有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村就是天边地角啦,村里人说。沙漠?那怎么进得去!骆驼?只有两峰骆驼,走了快一年啦……在那种时候,他的头发就会竖起来。不知是什么遗传,每当他决心拼命干什么的时候头发就会竖起来,竖得蓬乱一团。在城里,人们常这么笑话他。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炸毛。在锅炉房里有一次和才交的女友闲聊,她说了句你怎么一丁点外语都不会,——头上就炸毛了。后来心大意高地考博物馆时又炸过一次。最后一次是在馆里考职称的时候。可是这一次不灵啦,他阴沉地想,这一次最聪明的办法是撤退。这是一个海,他盯着四周阴森森的黑色沙丘,一个死海。我不但没有车和骆驼,我连一头毛驴子也没有。只有一张地图和一壶水。水只剩下半壶啦,他觉得心里很伤感;地图呢,原来地图真正的作用就是把人引进一个死海。


蓝琉璃嵌碧玉的地方

  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伙子说,韩家工以前都姓韩,后来娶了马家回回的丫头,就有了韩马两姓了。其实韩家根子不一样,原来是青海省的撒拉人。撒拉人,他想,撒拉人跑到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上干什么呢,难道这块红壤土长的庄稼好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红泥沟水的冲积扇是酸性土壤。鲜红得吓人呢,他想,能长庄稼真是奇事。紧挨着大沙漠,远避着交通线和人烟,可是又守着通向特古思·沙莱的门户。奇怪的韩家工,怪癖的小红泥村子。他暗暗琢磨着想,它为什么在地图上守着那传说的特古思·沙莱呢。也许真是晒昏了,这酷暴的烈日肯定能毁坏人的神经的。他这几天一直觉得,自己像是生了什么病,像是那白亮亮的太阳烤得他也病了。他捋着自己的乱发,尽力思索得冷静些,不去受那阴森森地蹲踞着的黑沙丘的刺激。也许不是病,他想起锅炉房那熊熊的炉火也是灼烫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啦。”他自语着出了声。这时夜空中又露出了一颗星星。应该找那个闷头干活的年轻农民要些水喝,蓬头发摇着水壶,听着咣啷的水声。他旁边的地头上好像有一只灰瓦罐。在红胶泥的田垄上那灰瓦罐的颜色很鲜明。那个农民小伙子在烈日下面那么安稳,平和,不紧不慢地使着铁锨,给他印象很深。看得出那农民老实巴交,看得出那农民在太阳晒烤下干活已经惯了,不但不觉得辛苦熬煎,而且像是有滋有味,心里也许还哼着小调。当时找那农民要口水喝就好了,走进沙漠的时候单凭着一股锐劲,忘了城里光会嗑着瓜子看电影的女孩都懂的道理:水是沙漠里的生命。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如果只背着半壶水往沙漠里面走还不如就在这儿自杀。他狠狠地挑着恶毒的词又咒骂了自己一顿,最后才平静了。他平静地躺在沙坡上,觉得沙漠之夜正不可思议地褪去那种紧张和不安。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自己想出那个究竟。  

  天的一角微微地动着,深重的漆黑在那动静中渐渐变淡了一点。接着黑暗中平平地裂开一线,不易察觉地现出了一线微白。 
  他立即就判断出了四个方向。脸正对着的是回家的方向:北方。蓬蓬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贴伏了一些,他苦笑了。其实你出发时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只带了一壶水。出发时你已经知道了,凭着这个,你寻找茫茫大漠中的特古思·沙莱只能失败。 
  他爬起来,踩着松软的沙子,低头向归路走去。右手东方的那抹晨曦已经扩散开来了。 
  韩三十八又拄着锹慢慢来到了地头。剩下的事是修渠,河边引过来的老渠实在不成样子了。他察看着那歪扭着伸了过来的老渠,渠上长满野草,抹过的粘泥鲜红得让人看了难受。非得重挖啦,韩三十八拄着铁锹思量,这老渠听说还是前辈子人留下来的,像个浑身淌血的长虫。不像大渠,新修的大渠漫着青青的水泥灰,渠水放下来的时候溅着透明的浪花,让人心里凉爽舒畅。 
  可是自己这块地只就着老渠,韩三十八皱着眉想。那青灰大渠浇不上他的苞米地。马壮儿可真滑呢,滑得浑身像抹着清油肥皂。一想起马壮儿,他心里就感到烦乱,今天中午饭都咽得不香就跑到地里来了。他慢慢地坐在田埂上,茫然地望着自己那两条漂亮的庄稼地和干裂的老渠。老渠像个烂沟,上下缺残得不能看。韩三十八扭过脸来,他觉得太阳正故意把那烂渠晒得更干更裂,好像在逗弄着他,他的眼角又冒出了酸水。 
  河沟水冲刷着岸壁上的胶土,向南流渗进迷蒙的干沙漠。河沟狭窄,但长流水从来没有枯过。它一年年地淌,喂足了干渴的苞谷苗,推来了山上的泥土。后来的河水推着前边淤住的泥,朝沙丘边线上堆着。黄灿灿的沙丘挡住了红湿湿的泥,把红泥挡成了一个扇面。韩三十八坐在田埂上,遥遥望着远处一层层淤成的红扇面。也许就是仗着这块泥土,才有了韩家工这个小小村庄吧,小村子攀住了这片泥土,才停在了大沙漠的边边上。韩三十八瞟瞟自己的小村,他看见那曝晒着的一片土坯庄户蒙着一层黯淡的土红色。这可不是九座宫殿呐,他默默地想,不是老辈人讲的那个蓝琉璃嵌碧玉的地方。只有荒石滩,只有大沙漠,再就是胡大造化的一块红酸土和一股泥污的水。还是前人有种呐,他想,就硬是把自己的根子在这荒瘠的红胶土上扎下来啦。韩三十八站了起来,提起锹走上渠头。远处隐约的村子隔着明晃晃的地气,呈着一片淡淡的微红色,沙漠上空悬着个模糊白炽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朝下界散放着逼人的酷热。  

  韩三十八先瞄了瞄老渠的走向,然后把锹刃剁在一丛野草根上。他把好腿抬起来踩稳锹,发劲的时候留心让残疾的腿虚点着地。接着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一大块连着草须的红胶土被翻了起来。他再顺势把磨得光溜的锹把子往膝上一架,健壮的好腿撑住全身,双臂绷紧,把那块沉重的泥土摔在渠帮的缺口上。翻转过来躺砌在渠帮上的那块湿乎乎的红胶泥立即变了颜色。水分迅速地散发着,渐渐褪去了深红的泥面,前后在斜削的锹痕上泛成一层发白的硬壳。韩三十八马上又在旁边堆上新的一锹,两块泥土软陷着堆在了一起。他喘着粗气,绷紧臂上的筋肉,稍稍给自己的伤腿分着点神,一块一块地把湿沉的粘土摔上渠帮的缺口。那豁牙似的缺口渐渐平满起来,一截难看的沟渠开始变得顺眼些了。汗珠很快流成了几道细线,咸咸地浸着肿疼眼角。湿淋淋的脸上有点烧闷,好像皮肤挡着里面的火劲散不出来。韩三十八不理会这些,心平气静地均匀着力气使锹。一大块一大块的红胶土吱吱响着给切断了根,服贴地躺在了渠埂上面。韩三十八觉得出布褂子湿着就被晒干,干着又给冒涌的汗浸透。可是他不觉得心痛。破布衫不是衣裳,庄稼人的破布衫是挡太阳的家什,要紧的是修出这条老渠来。村里别的人家都借上那青灰大渠的力了,只有他和马壮儿两家地远,还得靠老渠灌水。马壮儿耍滑说明天要开手扶跑个和田,而且当场油耗子似地把手扶黑糊糊地全拆开了。韩三十八不禁笑了,他从小就知道马壮儿这点本事。马壮儿的地在前面呢,老渠最后才进他韩家的苞米田。马壮儿知道,守渠尾的人家要修就得全修好,不然水淌不进自己的地里来。这个松货,韩三十八漠然地想,等我一个人修好了渠,引来了水,马壮儿就回来了。他随手扒个口就把自己那地浇啦。天色已经晚了,西斜的太阳照射着空阔的沙漠,波浪般的沙丘上现出了明暗清晰的轮廓。转脸望望村子,还是蒙在摇闪的地气里,长长的一片暗红。


九座宫殿

  韩三十八专心地挖着渠,匀着使着力气,微微地眯着胀疼的双眼。累渴了就扯过瓦罐喝上一口。原来马壮儿溜了和田也不要紧呢。他想。昨天晚上找马壮儿商议的时候,心里还有过一阵不痛快。其实你是怕拖着残腿干不了,暗暗地想靠着马壮儿帮一把。他噗哧笑了,觉得昨夜晚自己的心思那么可笑。要紧的是个心劲,他想。他又修好了一个缺口,慢慢地顺着老渠沟底往前走。人哪怕真的到了绝境,只要心劲不死就有活路,你用不着年轻轻地为眼病和这条不灵便的腿犯愁。听老人说,韩姓原来不是回回,是循化十二工的撒拉。十几个村子给朝廷杀得剩下没几户,可是这几户人心硬得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顺着大沙漠边边来到这里。从循化厅到这大沙漠千里万里,从撒拉变成回回转了几转,可是那几户人到底没绝掉。“一股心劲”,韩三十八想着,手下的锹使得更重了。挣份家业难呐;挖条渠,盖个屋,寻个妇人都难。稳住心,慢慢干,苞米地试试换上麦子,下一步再接过那个妇人。等有了钱,许也能在这红胶土上盖三间砖瓦房哩。他独自遐想着,不急不忙地运着力,一锹锹地挖着渠底的粘土,慢慢地干得天色近了黄昏。远处那片迷茫的小屋上升起了炊烟,沙漠上淡红的落日显得柔和了,浓绿的苞米叶子变得黄灿灿的。  

  韩三十八捧起瓦罐时又愣住了:在黄昏的沙漠上,那深褐色的起伏棱线上有一个人影。韩三十八费力地转了好一阵脑子才想起来,昨天中午有个蓬头发的外来人独自进去了。夕阳映照下,沙漠在南边舒展着又圆又滑的弯弯棱线。向阳的沙坡纯净平坦,没有星点杂色。那个小小的人影在迎面的沙丘上蠕动着,像个小虫那么清楚而微小。 
  是他呀,韩三十八惊奇地想,昨天中午他不吭声地过去了,在里面差不多两天一夜。该回来啦,他肯定渴得皮都焦了。你去那里头寻个甚呢?那是个海,人神都过不去的海。韩三十八摇摇水罐,还有清清的半罐凉茶水。我那次比你气血还盛呢,我在里头蹲了三天三夜整。韩三十八回忆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来,那件事已经像隔世一样模糊了。他不知道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是个干甚么的,可是他猜那人肯定心劲硬得很。也不能任着心劲呢,他默默地抚摸一回瓦罐,然后依旧把罐罐放进苞米林子的荫凉。他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晚风徐徐地拂过来了,暖暖地擦着脸颊,使人心里舒服。韩三十八让残腿虚站着,向前倾着胸,把身板的分量也压在锹刃上,双手紧紧握住滑溜可手的榆木锹把。锋利的锹刃带着切断草茎的喀嚓声,直立地插进了粘土,土壤胶着锹背和刃口割断须根的感觉从榆木把上细微清晰地传上来。韩三十八默不出声地干着活,穿过破汗褂的晚风轻抚着他胸脯上的肌肉。那半罐罐水留给那个人喝吧,他想,一准皮干肉焦了。一个遥远的焦渴的感觉又在记忆里游荡。人的心劲呐,他喘着气想。听说先人们逃出了青海,一路上熬着磨难,可是心里念着真主,念着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韩三十八小时听爷爷讲过,传说那个地方是绿茵茵的净土,一字排开九座蓝琉璃的宫殿。韩三十八用力把最后一锹红胶土堆在渠埂上,回过头来。整齐的一截红泥深渠在他眼前伸着,渠背削直,渠埂上严密地封着粘土。刚干了一个半天,他满意地喘着,已经修好了这么长一截。有三四天就能灌水啦,马壮儿——他想到马壮儿一定嘿嘿笑着凑过来扒口子给自家浇水。他笑了,摇了摇头。马壮儿就是这么个人,从小一搭耍,他早惯了。 
  他望望沙漠,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像是一片睡着了的海。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蠕动,韩三十八看出来了,那人正直直地朝这里走来。 
  韩三十八坐在阴凉处,手指摸索着盛水的瓦罐。等那蓬头发喝上这罐凉茶再回家吧,家嘛早回晚回一阵都是一样。一定渴毁啦,他想,心劲太盛啦。韩姓那么刚强的祖宗,不是也没能找到那九座蓝琉璃碧玉的宫殿么,不是也忍着心里的冤苦在这块红泥滩上落了脚么。他叹了口气,撕下片苞米叶子,擦拭着铁锹上的粘泥。他看见,那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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