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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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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扫地的笤帚上折断一小束高粱穗茎,堵在我家那只自动压力水壶。你舍不得把壶里的大堆大堆的旧茶叶扔掉,可是北京卖的砖茶煮一遍就没有颜色了。你想了一会儿,你慌乱地喘了一口气。你探询地望着我,我猜着你的意思。偌大个城市里只有我们语言相通,可是你不讲话。我只好猜着说,额吉你要是热就脱了那衬衣吧。你脱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你两臂上汗水如流。 
  北京城的夜也是热的。 
  黑暗的凝滞不流的酷热,像炉底像——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你喘着气,喝了一口滚烫的奶茶。你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忍耐。你要忍耐到睡觉的时候,明天你还是要在这酷热和使你心神不安的都市里忍着。 
  我看见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我每天指挥简易楼厨房里的妻炒出一盘又一碗,但是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一盘又一碗的莱肴凉了,堆在桌子上摆着没有筷子伸向它们。额吉疲惫地望着我笑了一下,额吉的眼睛里满是血绿。 
  我要带他们去串门,我想。 
  我们去找了阿拉角·驴拨儿琴,他不在家。 
  城角关清真寺呢,我犹豫地想,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尊重我们的寺。寺不是庙,寺不是闲人参观的地方。我盼巴特尔乎哥哥和额吉能弄明白我是怎么一种人,我盼他们嘴上常说的“给他的”,并不是除了蒙族就包容全人类的一个词儿。而冥冥之中的主“给我的”却是伊斯兰的回族。我犹豫着,我一直没有去找蓝阿訇。 
  那么,我想,还是找知青哥们去。我领着他俩上小晃家啦。小晃家在北海后门。 
  小晃高呼道:“额吉,好吗?” 
  额吉微笑地摸着小晃的头,引得我一阵嫉妒,额吉轻声说:“好,好,你呢?工作忙吧?父母康健吧?孩子们上学了吧?” 
  小晃瞪着眼不出声。 
  我奇怪地捅捅小晃:“嘿,额吉问你哪。”  

  小晃憋红着脸,使劲摇头。 
  听不懂? 
  小晃,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教大学吗? 
  小晃脸憋紫了,眼凸出来。他听不懂。 
  小晃,孩子是姑娘还是儿呀?告诉额吉。 
  小晃的眼睛往外凸着。他更不懂了。 
  你家阿爸今年身体垮啦,小晃,他病了。 
  小晃的凸眼要流泪。我惊奇地看着他。 
  别难过,没关系,你阿爸当过十五年马倌,小晃你不知道他结实,他怎么也能活过明年。 
  小晃终于落泪了!


夏夜如不冒火苗的黑煤

  瞧瞧,小晃这孩子心好;好孩子。没关系,你家阿爸,如今他反正住土坯房子,用不着再骑着马受累啦。 
  小晃绝望地朝我摇摇头。 
  我心软了。我问:“真的……听不懂?” 
  “一句也不懂。”  

  额吉惊讶地望着小晃:“孩子,你是哪一年回了城里的?”我干脆帮忙翻译了。 
  小晃这回懂了:“一九……二、五、九……” 
  我哈哈笑起来:“小晃!用蒙语数个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快,给额吉数一个!” 
  小晃破涕而笑。“真可悲,连数数都他妈的忘啦!”他一挥手,“喝酒!喝酒!” 
  小晃是个心慈面软的小伙子,他为我们的访问准备了各种酒、菜、茶,还有酸牛奶。两个客人对酸牛奶最感兴趣,母子俩吸了一瓶又一瓶,又连声“啧啧”地对酸奶厂工人表示敬服。我和小晃则干开了白酒。我们举杯迅速,咽酒不露声色,在暮色消融的窗下很快地醺醺醉了。我开始用一只空酒瓶敲小晃的脑袋,一边敲一边逼他用蒙语从一数到十。额吉面前摆着一个满满的玻璃茶杯,沾也没沾的泡花茶已经凉了。巴特尔乎哥哥皱着眉毛,好斗地瞪一会桌上的菜,然后勇士般举起筷子吃一口。小晃的老婆在角落里好奇地看着我们,独自偷笑。 
  小晃突然劈手夺下我的瓶子:“我要唱歌!听(这个‘听’字是蒙语)着!我要唱歌啦!”接着他用酒瓶一顿一顿地砸桌子,在咚咚的鼓点中,小晃突然用蒙语(不仅准确而且流利地)唱起了著名的《套马手之歌》。我一下子呆啦。 
  得心应手的呀套马杆子 
  是来自黄河的柳林 
  又胖又强的月亮褐色马 
  是那黑骡马的呀驹子 
  从那边呀从这边呀望不见边的 
  牧马人的摇篮 
  儿马子们带着的散开的马儿 
  是我放牧的马群 
  小晃从天而降的蒙语震得我又呆又傻。你准是打算当流行曲歌星呢小晃。我保证你准是天天练这首歌练得吐字如流水运气如跑马。你肯定是一连二十年每天上班都拿它当进行曲你把它练得滚瓜烂熟啦。小晃,你难道不承认你一连二十年都在心里唱着这支歌吗? 
  夜深时,我们离开了小晃家。我们约定改天一块去动物园看老虎和斑马——这是巴特尔乎哥早就要求的一件事。我问他看不看熊猫,他说:“猫儿有什么好看。” 
  打电话给阿拉角·驴拨儿琴,小子仍然不在家。我估计那小子是正玩命奔着当部长呢,这年头反正捞着了就捞到手再说,谁也不会说驴拨儿琴当部长有点滑稽。 
  但是,北京实在热得疯了。 
  额吉默默地熬着。 
  巴特尔乎哥哥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 
  我们静静地闷在家里,盯着电视。巴特尔乎看见广播小姐就说“还是那个媳妇”,额吉漫声应道“可不是,真可怜”。我们在音乐欣赏节目里发呆,在爱情连续剧中打盹,看打斗片特务片时精神抖擞,在恶心的广告中用蒙语大声嘲笑。我们围紧这个“有画的收音机”,眼巴巴地盼着《动物世界》,可是一连几天演的又都是他妈的蛇和鳄鱼!第一次看见那条大鳄鱼时,巴特尔乎哥的脸颊惨白,额吉死死闭紧了眼睛,我一把扯下了电线。  

  斗室如蒸笼,夏夜如不冒火苗的黑煤。 
  白天出去买缎子,买不到。 
  白天从清晨六点钟就满世界银花花毒太阳逼人。树上的叶子都蔫了。又到了晚上,整个大片大片的混凝土世界开始释放吸在没浇结实的糟水泥板孔孔缝缝里的炎热,于是那满目黑煤又热烫起来。 
  我只穿一条三角裤衩。 
  额吉身上粘着一件湿淋淋的半袖小褂。


我额吉的乜贴

  巴特尔乎哥哥不顾死活地跑到厨房,赤脚站在水龙头下,把脑袋塞进哗哗的自来水里。我心酸地望着他,等他冲洗够了我给他拧上水龙头。 
  阿拉角·驴拨儿琴还是不在家-他那驴电话总是呜呜空响。我发愁了。  

  我决定找蓝阿訇。 
  我们的清真寺藏在十几个“小区”的混凝土悬崖陡沟深谷中央。原来城角关只是城外的一个小村,因为小村正瞄着北京城一个角,村子又当着往北的牛道,所以官厅在村口设了一道税关。回回们钻不进城,被排挤在这郊乡之间的村子里,贩牛拉脚,娶妻繁衍,一座清真寺也就渐渐从棚户地窝子中间矗立了起来。我就生在这个村子里,蓝阿訇从小看着我长大,送我插队时蓝阿訇替我家老人一直送到张家口,我在张家口认识的几个念经人也是蓝阿訇介绍给我的。可是这些年一忙,我反而很少看望他老人家。 
  有什么念想吗?蓝阿訇问。 
  没,只是……我混乱地回答道,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在北京这个杀人夏天里有点新鲜事儿。 
  蓝阿訇犯愁地望着我。 
  来吧,看“寺”,他说。 
  我们去了城角关。 
  额吉小心翼翼地紧紧揪住我的衣角。巴特尔乎哥哥两眼直勾勾地、汗珠密密地挂得满脸满腮。额吉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踏上寺门的石头台阶时我觉得她的手使劲攥紧了我。巴特尔乎哥哥腰杆直直插着,两腿古怪地犟着那不晃的肩膀迈,像上了襻子的马。 
  主麻的聚礼还没到时辰。水房门口挤着来礼拜换水的白帽回民。额吉和巴特尔乎哥穿过一群白帽回民,走到蓝阿訇房门口。 
  蓝阿訇彬彬有礼地领他们参观。城角关清真寺年深岁久了,斗拱和檐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落。我随口翻译着,领他们转了一遍,最后来到了大殿前。 
  “请,老人家。”蓝阿訇伸出一只手邀请,“请上殿看吧。请把鞋脱在那垫子上。” 
  额吉突然站住了。 
  我回过头来。我看见额吉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紧急而严肃的光芒。怎么啦,额吉?我很奇怪。额吉犹豫着不动。我突然心里一动。不一样,我想,额吉准是以为宗教不同,不该随便进这座她不熟悉的殿。 
  巴特尔乎哥痴愣愣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说:那就别进殿吧。额吉的心思,不是我们能全猜得透的。 
  蓝阿訇赞许地轻轻点着头。蓝阿訇说:“老人家,难得呀。教门不同,还是不要进殿好。那么请,请屋子里喝茶。” 
  八仙桌上摆开八只果碟,正中堆着水果和糕点。泡着冰糖的茶浓浓地沏上了。额吉这才稳下心来,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巴特尔乎哥哥端起茶碗,可是端着不敢喝。我听见他低声地和额吉说什么。 
  “说什么呀?额吉。”我喝着茶问。 
  额吉说以前又望了望蓝阿訇:“你哥说,问问你老师:我们放羊放牛,我们也不吃那个肉呢。这杯子——” 
  我心里掠过一阵湿潮。 
  蓝阿訇也感激地点着头:“喝!请喝茶呀!”他把桌上的糕点掰开,一块块放在我们面前。巴特尔乎哥早渴坏了,一口便把一盏茶喝干。旁边伺候的一个小孩立即又把杯斟满。 
  蓝阿訇起身告辞:聚礼开始了。 
  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听着殿里领拜的颂唱。额吉直直端坐着,听得神色肃穆。巴特尔乎哥紧紧捧着碗,不再喝也不敢把碗放下。我心里快活得很,提起水壶连声催道:“喝茶呀!喝!”但是他们不动身地静坐着,一直到主麻结束。 
  窗外,白帽回民们谈笑着出寺了。 
  额吉突然白发一颤,声音古怪地大声问我道:“——你不能借给领吉十块钱吗?” 
  借什么呀,我嘟囔着,心里好奇怪。我刚摸出钱递过去,蓝阿訇一掀帘子回来了。 
  额吉用颤巍巍的双手把钱捧过去,敬给蓝阿訇。“苏木……苏木……”她喃喃着。巴特尔乎哥哥两臂垂下,恭敬地陪额吉站着。 
  我把“苏木”译成“寺”,对蓝阿訇说:“这是我额吉的乜贴,修寺用吧。”


火焰般的文身

  我给阿·驴拨儿琴打了八十次电话,他永远不在。我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非要找他呢?难道我额吉就一定愿意见他吗?他为什么不像个晚辈一样来这里看望看望我额吉呢? 
  我挂断了那呜呜叫的电话。  

  巴特尔乎哥松了一口气,他喊道:咱们今天去看老虎!还有看那匹花马! 
  不看大熊猫吗!我逗他。 
  不看猫儿,他说,也不看蛇和那有骨头的大嘴蛇(我也不会讲鳄鱼的蒙名;我们给那恶心怪物起名大嘴蛇)。 
  北京仍在毒太阳灼烤中忍受着。 
  我们三人遛上大街,又踩上了那黏脚的软柏油。额吉步履艰难。我搀着额吉的手臂,突然瞟见:她满头的银发那么稀疏了。额吉默默地一言不发地走着,靴子粘在柏油里,又被她拔出来。她真的衰老啦……我暗自想道。天空中静悬着数不清的银针炽线,空气被死死钉绑在一块火烫的蓝空上了。我们仨费劲地走着,好像哪一年在残酷的雪地上的那次迁徙。行人盯着我们,有人问是哪国外宾我就说“阿联酋”。公共汽车上有人居然让座,使我又觉得北京到底还不用骂臭它。走近动物园大门时,我们挽着手臂闯过人群正想往大门里走时,突然—— 
  阿·驴拨儿琴!…… 
  阿·驴拨儿琴正陪着一个绿眼睛妞儿遛呢。他早发现了我,这时正假装没看见地背对着我。我大吼一声:“嘿!驴拨儿琴——” 
  额吉拼命地一扯我,严厉地训我说:“不要骂人!你这坏孩子!” 
  (——我忘了解释了,驴拨儿琴,顾名思义,在蒙语中的含义是:二流子,流氓,听说还可以译为强奸犯。) 
  我不理额吉,揪住小子肩膀一扳:“喂,驴拨儿琴!你小子敢情是跑这儿遛来啦!” 
  驴拨儿琴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忙!忙!哥们儿失陪!……实在对不起!”说罢就拉那绿眼睛妞儿。 
  我揪住他:“睁开眼看看:我们家额吉驾到啦。你小子还有点礼貌吗?” 
  他半句蒙话也不会,一匹马也没绊过。 
  我介绍:“额吉!这是阿拉角·驴拨儿琴。” 
  额吉以为我开玩笑呢:“你干什么骂人。”说着巴特尔乎哥哥也扯住我,把我拉开了。我一边被两人拉着走一边对驴拨儿琴说: 
  “听说你要高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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