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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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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伊斯儿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伊斯儿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静。 
  走肃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儿此刻清清醒醒。教门的规矩,师傅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河西,朝着西省正红火起来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营督办新疆的肃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黄土川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两人情愿走火狱

  后来,百年以后,人们从教内听到这儿的秘事,起了一个标题,叫做“待命肃州”。时间从光绪二年起,至光绪五年夏天。那几年里的真实,已没有人能清楚;年轻人因好奇,朝乡老细问穷究时,白发老汉蹲在阳坡角落里,搔搔胸口,晒着光头,吹嘘似地添枝加叶,把事情搅得更没了逻辑。  

  老汉们暖洋洋地说:从那以后,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没个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让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马夫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伊斯儿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着机密,在肃州立了脚,变了身。马夫不住回城,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细毡、麋皮、氍毹、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西域名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朋友。伊斯儿夜间在虎夫坦之后干功,用体会来的奥妙,学习测卦治病,在回城夷厂街的旧馆驿一侧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伊斯儿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夷厂街的人物。 
  两人都不上寺,不礼拜,无论住回城汉城,都只称自家是西省汉民,祖籍陇东。三年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新疆采办些价好的玉团团,一个说走兰州访几位道观的高士;两人出了肃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人回家上坟干尔麦里时,瘦女人便留心着肃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新疆鸦儿看(鸦儿看:莎车)大伯克帐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约勒。伊斯儿初次见到阿克·约勒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穆罕麦斯》,念着即克勒的赞词进入陶醉时。伊斯儿看见这个西域客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中有三座沙岛,黄沙澄净。当阿克·约勒闯进来的时刻,伊斯儿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麦斯》!” 
  伊斯儿自语:“一个湖。” 
  “默罕麦斯!你会念这个尊贵的经!” 
  伊斯儿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东干回民!” 
  伊斯儿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伊斯儿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个“回”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伊斯儿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喊叫水的马夫来了。马夫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边说,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泪流满面,脸青紫了。马夫搡开伊斯儿,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马夫盯一眼伊斯儿,眼色凄惨。伊斯儿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是止住马夫。先问一个,伊斯儿说。 
  喊叫水马夫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伊斯儿帮马夫卸下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儿忍着心惊,又问;“你奉着谁的口唤?” 
  “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马夫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起: 
  “你个毬儿子,这两句,想骗爷么?” 
  “默罕麦斯!我们也是念默罕麦斯的人!”那西域客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马夫熊屁股重压之下,挣也挣不动。 
  马夫犹豫了,拳头停在半空。 
  伊斯儿盯着那人,他认不清这张脸。没有好恶的感觉,也没有诚信的消息。伊斯儿说: 
  “宰错了你,我两人情愿走火狱!” 
  说罢朝喊叫水马夫一瞥。


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

  马夫把铁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疯狂般一挣,拳头打偏,切开嘴角,半个脸皮嗤地撕开。马夫气愤地一把捏住那颗头,又抡起拳来。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声比一声低。两人对视一眼,马夫一把抓住那脸颊肉皮,啪地贴上鲜血稀烂处。伊斯儿一刹间突然觉得,双目出现了一湖三岛的图景。伊斯儿朝马夫喊:“打错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马夫惊得手一抖:“快些!治伤!”同时又厉声追问:“再说!” 
  “总督衙门……当公园……开放两个月。” 
  马夫把伤口对了缝,开始上金疮散。他连连催着满脸血的西域客:“再说!再说!”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废勒……请肃州人……游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儿眼瞳上,那一湖三岛的图景愈来愈清晰。伊斯儿简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岛,正是那老卡废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儿对马夫说了干功里见的图景,马夫说,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儿问,能缓过么?马夫答,怕不易了。伊斯儿紧张了:这人带着口唤来,打毁了他咋办?马夫答,口唤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唤正是这个,他是个报时辰鸡。 
  伊斯儿点点头。马夫看着那西域客还有气,便说:“你的事情完了。若伤好了,你回鸦儿看走。若是伤重死了,你便是为守住机密,殉了主道。以后我们插香上坟,有一个念举在你的身上。行么?” 
  西域客摇摇头。 
  马夫把脸色一沉;“怎么,不能成么?” 
  那人间:“谁……宰……他……?” 
  马夫和伊斯儿急速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答应……宰了他……卡废勒!” 
  两人脸色如铁,一声不吭。 
  过了两个时辰,西域客断了气,伊斯儿给他念了讨白。按自家规矩,使他带血下葬。临最后又问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鸦儿看城某某,来肃州等时机,也等了一年多。 
  两人觉得这人出现有些奇妙: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显迹是: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实现事情了。 
  伊斯儿见喊叫水的马夫大模大样,珠光宝气,身上的绸袍闪着金银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络绎不断的人。多是肃州土地风流,塾馆先生,拥着些南方的闯北骚人,西域的异族娼妓。喊叫水马夫正和一群长衫人吟诗,伊斯儿看得新鲜。水边亭子,彩漆不干,沙白水绿,旱中滋润。喊叫水马夫手摇一柄纸扇,每听帮闲们得了一句,便粗声喝彩:“左湖!”再踱几步,又听一句,于是又一声粗喝:“左湖!”这一日风清日烈,左屠夫调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划了些彩舟,哼着花鼓。伊斯儿转出总督衙门,觉得那里狭窄,老卡废勒若敢与民同庆,就不该再逛他天天逛的后花园。伊斯儿来到酒泉湖,装出眼福过饱,头脑迟钝的一副笨相,避着游人问答,藏住陇东乡音,渐渐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马夫身上,所以伊斯儿没有带刀。 
  伊斯儿尽量走得缓慢,一块石头也蹲下看一阵。他见喊叫水的马夫立在亭下,正摸钱买酒。肃州士人们三五杂落,不时哄笑一场,喝彩几声。左屠夫浚酒泉开风景,是他们当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儿见吟诗的多,暗怕马夫纠缠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马夫却不然。伊斯儿隔着三五簇人,见马夫爽朗大度,翘着巨肚子,耍着大熊掌,不吟诗,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儿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两个半圈,看了仔细。喊叫水的马夫把斧勒进肚上松肉,一层薄绸袍,却分毫没显。伊斯儿认出两三名捕快,换了游客常服巡走,但并没有注意自家两个。伊斯儿心安了一些,抬头望望天,戈壁野滩上的一轮骄阳悬着不动。湖光灼目,蛰气白亮。旱极的肃州城里营生的人们,不理睬渐起的酷热,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顾坚持着游湖寻诗的雅兴。  

  天色过午了。 
  伊斯儿踱近亭子,肃州名人已经钞诗了。伊斯儿来肃州三年,汉书还是不会。踱近了,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伊斯儿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伊斯儿心里渐渐着急了。


头骨悚然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先生老师走关西的秀才便严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左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伊斯儿找喊叫水的马夫,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伊斯儿猜,官家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着一串步勇。 
  伊斯儿默默唤道:“主啊。”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夫,八个骑勇来到亭榭前,排成雁翅,人人骑的都是红马,并不挂刀。亭上众名士也站成两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远处湖外,荒漠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线白炽的亮点。 
  大轿近了。 
  伊斯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见这轿。五年前在兰州金城关,这顶轿是在兵马喧嚣中模糊闪过的,那时尘沙中只见轿子的绿顶晃动。近啦,伊斯儿暗暗念道,慈悯的主啊。他恭敬地肃立在人群里,不抬头,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马夫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伊斯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喊叫水马夫纵情笑着,大步笔直,朝轿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伊斯儿见马夫已经距轿子五步之遥。此刻,马夫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伊斯儿突然忆起那一日金城关的老满拉: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满拉的脸色一直苍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伊斯儿心中动着,眼睁睁见那轿尾高翘,轿身斜倾,坐轿的仇人就要下轿了。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人头上。伊斯儿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迸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伊斯儿感动地念着,主啊,我的养主。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马夫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时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滩。喊叫水马夫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 
  亭上亭下惊呆的人醒来了,尖叫一声炸开堆,四散逃命。骑勇步勇没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践踏中又扑了过来,把喊叫水的马夫围住了。此时兵勇队冲进,刀枪齐下。身影狂乱中,伊斯儿看不见马夫殉道的场面。伊斯儿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起了送终的讨白经文。念时伊斯儿也把念举向师傅和竹笔老满拉,他视野中显出了同治十年金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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