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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筹措一笔大款,给胡杏料理后事,大家就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拿绣着铁锤、镰刀的布包装着,准备捐献给革命的那一点钱,大家都认为是动不得的。近来,大家又给何娇她娘凑了一点钱治病,如今手头部空空如也,再也想不出法儿了,怎么办呢?区细主张把乡公所最近摆出来的四条驳壳枪缴过来,看附近哪条村子合式,就去打一家土豪,给胡杏办装裹,也算第一赤卫队开开斋,给统治阶级一点颜色看看。丘照、王通、区卓都觉着这办法痛快,赞成了他。但是胡树、胡松、邵煜、马有四个人反对。胡家兄弟认为如果为了革命,别说打一家土豪,就是打十家土豪,他们也只有赞成的份儿;可要说为了他们妹子个人的事情,动用这一份革命力量,那却万万使不得。邵煜提醒大家要慎重考虑:倘若当真打了土豪的话,这“第一赤卫队”该朝哪儿走?小杏子的事儿还办不办?胡家爹、妈、姐姐还要不要在震南村呆下去?马有却直截了当地说:“广州暴动那么大的一股子劲,尚且失败了,如今村村有碉楼,乡乡有团队,我看那土豪就是打不下来!”周炳一听,就生了很大的气,高声说道:“你怎么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打不打土豪,全在我们。要打,随便你挑哪一家,也只象拈刺一样,说拿就拿下来!连我一个人都敢去呢!不过煜嫂说得也对,要干,就得通盘打算,光泄一时之忿是不对的!”陶华也说:“为了我跟何娇的事儿,大家尚且打了乡公所,这如今为了小杏子的后事,打一两家土豪,本来没什么不应该。只不过煜嫂的话,大家也不该当做闲文!”周炳又说:“不是么?要是我在场,我也不赞成大家去乡公所抢人的。本来是乡公所抓人不对,你这么一打,倒成了他们有理了。现在有党在,我们要动手,就该先问问党。”陶华、马明、关杰三个人都赞成周炳的意见。马明还提议大家应该鼓动其他的农场工人,向公司要求发放年终双薪。如果发了双薪,筹款的问题就解决了,如果公司不肯发,大家就立刻发动罢工,一直到胜利为止。大家都赞成了他的意见,只有区细一个人坚持反对。会就散了。
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所办的试验农场,在招募工人的时候,本来说过要给大家发年终双薪的,后来因为农场赔本太多,没有发放出来,一直拖到现在。现在,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工人们把这问题正式提出来了,还威胁经理郭寿年说,如果不立刻发放,就要罢工对待呢!早在一个星期之前,董事长陈文婕就拿这个问题,征求过几个重要股东的意见。那些重要股东大概都是陈文婕的至亲好友,都迎合她的意思说:“倘若农场周转不动,就宣布取消双薪吧!”但是公司堂堂正正许下的话,又不好随便勾销,所以董事长给经理的指示只是说:尽量往后拖,拖过了年再说。想不到工人们的来势那样猛,要求立刻发放双薪,限四个小时答复,不答复就要立刻罢工。事情实在太突然,要进城一遭也来不及了,于是郭寿年就去向震南公安稽查站求救。如果梁森站长象对待二叔公何不周那样对待郭寿年,那倒也罢了;偏偏这梁森不知哪根毛竖起来,不只没跟郭经理讲价钱,并且立刻派出大队稽查,全副武装,手执短棍,到震南新村去镇压罢工。不用说,农场工人们坚决抵抗,跟他们对打起来了。这场冲突的结果,工人们有二十几个受伤,稽查队的损失也不小,罢工一开始就受到了挫折,停顿下来,那些胆小怕事的人纷纷自动复工,年终双薪的事儿也不再提了。
到了旧历年三十晚,第一赤卫队的全体人员在胡源家里吃过了团年饭,就在那堂屋里商议起来。这次的武装冲突,赤手空拳的赤卫队也有丘照、王通、陶华、马明四个人负了轻伤。丘照和王通闷闷不乐地喝了很多酒。这时候,丘照满腹牢骚地拍着胸膛,使足那洪亮的嗓门开腔道:“不用商量。还商量什么呢?你不动手,人家倒先动了手!如今只要定个日期,冲进那稽查站里面,杀他一个寸草不留,再放一把火,把那狗窦烧了了事!我跟国民党正规军也打过仗,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几时倒轮到这些稽查耀武扬威?”王通接着说:“真是的!那天只要我手里有一枝小曲尺,说老实话,咱们的罢工失败不了!这个仇不报,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打!打!没有别的话说!”他挥着手,把堂屋里的风挥得呼呼地响。象往常一样,一提到有什么行动,区卓便头一个赞成。他看不出事到如今,除了动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令大家惊讶的,是驯良、羞怯的邵煜,还有那深思、明理的关杰,这回也觉着忍无可忍,非打不中。往后大家拿眼睛望着长颈鹿区细,料想他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言词,赞成立刻动手。谁知他看见有人望他,就拧歪脸,象跟谁怄气似地,一言不发。倒是对于赤卫队的任何行动,从来不表示意见的胡源老汉,这回却抢先说道:“不能朝这么办!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造反了呀!咱祖祖辈辈,——说句不怕失礼的话,从来是忍气吞声熬过来的,不能由咱坏了这规矩!”胡树嫌他爹的话过于守旧,不合年轻人的脾胃,就撇开他的意见,提出自己的主张道:“打是个好主意,可得看怎么个打法。我看咱整个赤卫队应该立刻拉出去,投奔红军。等咱当了兵,有了枪,那时候要拔掉这稽查站,也只当是拈刺的一样!”急脚松一听去当红军,脚板就发痒,急急忙忙地说:“去,去!再大也杀起!今晚出发就好!”华佗和孔明觉着胡树说得对,也都赞成了他的意见。这时候,胡王氏就出来干涉了。她说:“哪有这么撇脱的道理?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拍拍屁股就走?你两个要当兵,除非把我们带上一道走。不然的话,你们可别想走得成!试试看吧!”胡树向他爹、妈解释道:“事到如今,你们还看不透彻么?从前有党,有红军,有农会,咱们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后来没了党,没了红军,没了农会,咱们的日子又是什么日子?看阿杏吧!看阿娇吧!咱们还过得下去么?如今又有了党,有了红军,咱们还不跟着红军走,难道一齐在这里等死?”周炳心里十分喜欢胡树,就接上说道:“阿树兄弟说的倒是正理。就拿我来说吧,头一回拿我当个人看待的,不是共产党,是谁?正因为这样,咱们不能随便行动。咱们如今是一支赤卫队,有着党的领导。该怎么做,下一步走哪一着棋,该先问问党!”大家一想,都觉着周炳说得对,便不再说什么。只有区细和马有两个人,满脸晦气,始终不开口。胡柳一看急了,就责备他们道:“你两个不开金口,打的什么主意?你们不说,我说!这一年来,我听的革命道理多了,我也有一点谱子。不怕大家笑话,我说句失礼的话,我想:是炳哥说得对!大家找生找死,好容易把党找着了,如今有了大事,怎么不问问党?”这样,大家一致同意去向党请示,会议就结束了。
散会之后,区细、马有、关杰三个人拉在后面,一道回农场。关杰问他两个道:“你两个是顶爱说话的,怎么今天晚上却不开口?”区细叹口气道:“我们还说什么呢?我们说东,人家往西;我们说西,人家往东!只要指导员一张嘴,就都对了!”马有说,“一点不错。这里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你说打,也错;你说不能打,也错。大家都爱看咱周公的脸色!阿柳更加不用说,连他放个屁都是香的!”关杰规劝他们道:“凡事都得讲个道理。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你们放蛮来,怎么使得?”区细不做声,走了一阵子,又说:“我算是把我表哥看透了!从前,他是一个横冲直撞,重义轻生的烈性汉子,遇着梁森,他能把他活活地吃下肚子里面去。可是他变了,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了。什么事情都‘问问党吧,问问党吧’,象个老太婆整天上观音庙去问‘胜杯’的一样!”马有把他的话接过来往下说道:“可不!我倒也看出另外一桩事儿!自从那回咱们给阿柳送东西做生日之后,咱们就象犯了罪似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也批评,我也讥诮。咱们是永远不得开脱的了!”关杰不高兴他们这种腔调,就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不害臊么?怎么把不相干的事儿往一块儿扯!阿柳的事儿是阿柳的事儿。人家喜欢谁就喜欢谁,这原是勉强不得的。大伙儿劝我们,也只是为我们好。我一想,大伙儿说得对,我也就收了这条心!这也怨不得别人。这不省了烦恼?至于革命的事儿,人家有理,就是人家对,你们怎么乱嚼牙巴骨子?真是岂有此理!”马有冷笑一声道:“怨不得你是一位关夫子,的确汪洋大度。我看周炳当了教书先生,是瞧不上咱这粗手粗脚的手作仔了!”区细也鼻子哼哼地说:“大约莫儿是在上海住了那么一年半载,把浑身的骨头都住得酥脆了!”
第二天是旧历大年初一,周炳蒙蒙亮就出了校门,坐渡船过了东沙江,上仙汾市去。他这回出去,一来为了要找冼鉴、冯斗、谭槟,最好还能找到金端;二来也为了给胡杏买一种贵重的药品,希望能把胡杏的生命挽救过来。那胡杏自从病重回家之后,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是气虚胃寒的症候,先用“黄土汤”的甘草、干地黄、白术、附子等等几味药给她止血。起先她不肯吃药,认定病已无望,后来周炳好好劝导她,她为了顺顺周炳,才勉勉强强地吃了。这当丫头的人,平时没吃过什么药,就是心气痛、吐血,何大奶奶也只认为是有点热气,叫她喝“王老吉凉茶”了事,因此病势越来越重。这回吃下了温中、扶阳、养血、止血的真正的药剂,那效验可就不同常人,一下子把血就给止住了。可是吐血虽然止住,人照样还是心痛、呃逆、虚弱、多汗、呕吐,甚至经常晕厥,成天水米不沾,迷迷糊糊地躺着。那苍白虚弱的神态,真是石头人儿见了也会伤心。大夫诊了病,又说要用“四磨汤”的人参、槟榔、沉香、乌药等等几味药给她益气暖胃才行,这就为难了。胡杏听说要吃人参,只顾团上眼睛,一个劲儿摇头。胡源尖着嗓子,象哭嚎一般地说:“活命敢情是件好事!咱们饭也没得吃的,吃人参么?”胡王氏合起巴掌对着天空说话道:“我的老天爷!就是倾家荡产,咱也救不活这苦命孩子呵!”大家看看这种局面,再衡量一下自个儿的能力,都打算撒手作罢。只有周炳不肯干休。他问了乡间两间药材铺子,都说其他的药好办,只有这人参一味,乡间却没有,就有也不会是好的,让他上仙汾市去找找看。大家正忙乱着,胡杏却还是一天几次地昏迷过去。胡家的人,左邻右里的人,都说听天由命吧,让菩萨给她作主吧。胡柳把两只眼睛哭得和桃子一样。昨天晚上大家在这里吃了团年饭,开了半夜的会,胡杏只是牵着一丝的气息,昏睡不醒,这里发生过什么争吵,她一点也不知道。会散了,大家看她,虽然叫财主家糟蹋得不成样子,却还是端庄安静,坚强清朗,露出即使枯萎衰竭,也仍然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周炳看见大家都认为她没有指望,心中很不服气。他知道胡杏是一个极有韧性的人,而一个极有韧性的人,是不会灭亡的,是不会叫灾难压碎的,是永远都有希望的,正象中国的革命是不会灭亡的,是不会叫灾难压碎的,是永远都有希望的一样!他一面想,一面就迈开大步,走到胡杏床前,弯下腰,又象自己发誓,又象鼓励病人似地低声说:
“我一定把你救回来!我一定把你救回来!你不会随便认输的!你不会半路就走的!你不会甘心叫人消灭的!”
周炳真是满腔热情,异常激动。胡柳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气。她发现周炳那宏伟高大的身躯有一种蛮干到底的楞劲儿,周炳那宽阔明亮的圆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周炳那自信而粗野的鼻子直挺挺地闪着光,周炳那浅浅的左、右两个笑涡儿在缓缓蠕动,并非由于他在微笑,却是由于他在咬紧牙齿。胡柳十分相信他的话,但是又替他那股戆直的傻劲儿暗地里担心和惋惜。就是这个青年男子,——胡柳很迅速地回想起来,——他在提出“第一赤卫队”的名字的时候,或者他在准备做成一件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就露出那样一种神态来呢!胡柳用手按着自己的心窝儿,觉着周炳这种神态使她的心里面产生一种复杂奇怪的东西,很不舒服。周炳可没有留心这些事儿,到了第二天天亮,也不管是大年初一,还是大年初二,他就带上同样的神态上仙汾市去。到了仙汾市,他先去那种叫做“米机”的碾米工厂找谭槟。那里没有几家碾米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