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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欧阳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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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说:“说不定是抽筋,说不定是撞到砖墙上去了。”这个说,“也许叫什么东西绊住了,也许叫什么东西压住了。”那个说,“不对劲!得下去看看!”胡柳坐在舢板上,外表虽然镇静,可是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着水面,好象有点不安,又好象在向水底下的人发出问讯。忽然之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离开她的舢板老远的水面上飞腾起来,同时有一种又欢乐又娇憨的声音沙沙地叫道:
  “在这儿!”
  大家都是先听见这一声喊叫,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望,才瞧见胡杏的。她这时候两脚踩水,半身浮在水上,黄泥浆从她的天堂上、眼睛边、嘴丫角顺着往下淌。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只看见大半截光彩夺目的银簪子,在太阳下熠熠发亮。大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就又不约而同地使劲拍起巴掌来。这件事成功了。胡杏的行为和她的绝技在这泽国里引起了广泛的传说。从前人们疼爱她,同情她,怜惜她,惊讶她那种险死还生的本领;如今人们钦佩她,尊敬她,崇拜她,管她叫“黑观音”的时候,不单是指她的漂亮,并且也指她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了。
  有一天,何娇附搭着别人的小艇子来到了小帽冈。胡家姊妹一见,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这平时蹦蹦跳跳的秀气姑娘,那天却不爱说话,老扁着嘴想哭。问起情由,原来他们一家人不只没柴、没米,她娘何龙氏又发了病,想照老方子打剂药吃吃,也是分文无有。何娇恨恨地说:“光听说官府要施粥、施药,也不知等到哪一年,也不知妈妈是等得了、是等不了呢!”胡家姊妹叫何娇安心坐下,两人商量了一阵,就跑去向周炳讨来几大张做手工用的五彩蜡光纸,一人一把剪刀,嗤嗤嚓嚓地铰起纸花儿来。既无家可归,又百无聊赖的人们都围拢来看。震光小学的校长林开泰,教员丁猷、华大维都闲着没事儿做,听说“黑牡丹”跟“黑观音”两人当场献技,也大惊小怪地跑过来看。林开泰跟华大维两人嘴贱,还说了一些黑呀、白呀诸如此类的没搭没撒的话,她两个也没理他们。周炳睁眉突眼地站在一旁,早就握好拳头,准备他们一旦越轨,就叫他们下不来。幸亏他们见周围人众,不敢过分放肆,才算相安无事。只见那些蜡光彩纸在她们手里翻腾飞舞,不到半个时辰,她们的草席上就开满了梅花、兰花、莲花、菊花,还有玫瑰、丁香、石榴、向日葵,成了个四季长春的花圃,把一间课堂都熏得香喷喷的。胡杏到底年纪小,就趴在草席上跟那些纸花玩儿。胡柳对何娇说:“你拿到仙汾去卖卖看。算它一分二厘银子一张,好歹也有几钱银子。”何娇欢天喜地走了。她挨晚回来的时候,果然得手,抓了药,又籴了米。这一下子,把那些受灾受难的人们惊动了。四伯、八叔、三姑、六婶都来向她俩要纸花,其他凡是有病在身,或是生计无着的人,没有别的指望,也向她们开口。她们也是来者不拒,一天到晚坐在席子上铰呀铰的,忙得不亦乐乎。胡杏越铰得多,手势越精。有一次,她铰了一幅高一尺、宽二尺的“西水图”,把整个震南村都铰了进去。连大帽冈、小帽冈、蛇冈这三个山坡,连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水,连水上的屋顶、树梢,连水中漂流的生命、财产、家具、牲畜,都铰得玲珑浮突,十分清楚,又十分动人。胡柳看见爱极了,就搂着她小妹子的肩膀指点道:
  “你这鬼灵精,你铰得比我都好了!不过在这茫茫大海上面,你应该铰一只电船……噗、噗、噗、噗地走……上面坐着县正堂……还有一位夫人……”
  


二四 鬼地脚
  七天之后,那泛滥的洪水倒也渐渐地自己退去了。仿佛已经沉到海底去了的树木、房屋、街道、农田,如今又慢吞吞地浮了起来;仿佛已经变得又尖、又小了的大帽冈、小帽冈和蛇冈,如今又变得粗了、大了;仿佛已经丧魂失魄、一蹶不振的人们,如今也恢复了雄心和勇气,决心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下去。胡源跟胡王氏带着胡家姊妹回家一看,就知道真正的灾难,现在不过才开始。老汉坐在刚支起来的床板上,两脚浸在齐踝子骨的水里,手里夹着一根纸卷的生切烟,跟老伴儿一款一款地盘算着:屋顶塌了三处,横梁垮了一根,砖墙倒了一幅,——四人大轿可以一直抬进堂屋;此外,灶台溶化了一半,大门漂走了一扇,床板不见了两块,条凳缺掉了三张,罂罂、罐罐、把把、刷刷,流失不知其数。……到了第二天绝早,水退清了,胡柳、胡杏扛着锄头、铁锹,挑着箩筐泥斗,到向何家租来的禾田里看庄稼去。在震南村的正北,有一大片水田,土名叫“鬼地脚”。这里,一大半归试验农场种着,一小半分租给几家佃户,胡家也在其中。农场的地界和佃户的地界当中,横着一条大路,路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竹树,随风摆动,沙沙作响。胡柳、胡杏两人到田边一看,不由得伸出了舌头。偌大一片田地,黄霜霜的,竟连一根青草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禾苗了。一层三四寸厚的油泥,严严地盖住了整个大地,油泥的表层有一片姜黄色的泡沫,小蟛蜞在泡沫当中横行游逛,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大路的路基也叫洪水冲刷得这里坍一块、那里坍一块的,浑不成个样子。只有路基上面的竹树林还屹然挺立,不曾随波逐流地倒下去,还仿佛用沙哑的嗓子对她们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鬼地脚,鬼地脚。”她们在竹林子前面找了两块大石头,拿锄头把那上面的浮泥刮掉了,面对面坐着叹气。
  胡杏说,“这怎么弄法?咱们还有谷种么?”
  胡柳说,“旧年留的晚造种都使光了,今年留的早造种——该明年用的,都吃光了。还有!”
  正愁着,另外几家佃户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她们就是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跟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年轻女子,有住得很近的,有离得很远的,只是佃种的田地,却紧紧连成一片,好像她们将来也许嫁到五十里以外,也许嫁到一百里以外,她们的命运也将紧紧连成一片一样。胡柳指着面前的一片油泥给她们看,大家相对着摇头叹气。胡杏年纪最小,忽然大声对姐姐们说:“不叹了!叹够了!
  动手吧!”
  于是大家就捋起衫袖,卷起裤脚,动手整理田基。泥浆飞溅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和脸上,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泥鬼。一群正当十八、二十二年华的大姑娘聚在一块儿,不会没有笑闹声音的。就算她们目前又穷、又苦、又烦闷、又悲伤,她们也闭不住嘴。有人说:“小杏子大难不死,将来只怕要当正宫娘娘呢!”又有人说:“偏咱不当皇帝。要当了,咱今天就封她正宫!”另外一个姑娘说:“你不当皇帝,也能当黄泥!全身都是的了!”第四个姑娘也说:“看咱们这鬼模样,只怕连宫娥都挑不上一个呢!”大家嘻哈大笑,看来快乐无忧。后来大家又谈论谁该当太监,有人说何福荫堂的大东家何五爷何应元合式;有人说不如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有人说何不周太重不好,一顶轿子,十六名伕也抬不动;有人说何应元好在轻巧,只要两名伕抬起来,满田里飞跑也不在乎。大家更加笑得痛快淋漓,觉着舒畅之至。
  既然提到何不周。有个叫做何好的就说:
  “说开又说了。讲起何不周,就讲何不周。你说他把咱的护堤捐拿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做胡执的接过来道:“是你何家的人提了,我才敢提。你怕不是他把咱的护堤捐吞了下去了!”
  有个叫做何彩的附和道:“一定是吞了,一定是吞了。没全吞,至少也八成!”
  一个叫做胡带的反对道:“八成?才不止呢!怎么说修堤,却一点儿也没修?水来一冲,就崩了!”
  接着,何兴也说:“准是全吞了。真可恨哪!把咱们害得好苦!”
  胡养更是恨恨地说:“我真想吃他的肉!你瞧那么好的禾苗都一推平了!”
  这时候,何旺提供一个新材料道:“听说修堤银子是何五爷跟二叔公叔侄俩分了,三成归二叔公,七成归大东家!”
  最后胡怜哼哼哈哈地说:“总之,他们该活,咱们该死!我听说那死鬼乡长何奵也有份儿呢!你瞧上护堤捐那会儿,他多热心!挨门挨户勒索,少一分银子也不甘休!”
  胡杏听见她们谈得热闹,就在远远的地方插嘴道:“没有不吃羊的狼!谁没份儿?那些绅襟父老,连王文牍,一定都打了份数的了!咱们找个人带头,给他们算账去!”
  胡柳摇着她那条逗人喜欢的大辫子,高声对同村姊妹们说:
  “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后来,过了许久,胡柳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妹妹说:
  “要真是算了账,咱们也占不了便宜!别说咱们算不清,就是算清了,你瞧下回吧!下回上什么捐、什么税,咱准得出双份儿!”
  就这样,大伙儿说说、笑笑、嗟嗟、叹叹,一直干到太阳快当顶,才收工回去。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姑娘都陆续走了之后,胡柳、胡杏两个就坐在竹树林前面的大石头上歇凉。胡柳挑袖子上泥浆少一点的地方擦汗。一面擦,一面长叹道:
  “嗐”!这世界是要变了,是要变了!再不变,咱也顶不住了!”
  胡杏很懂事地说:“变的好,变的好。只怕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会子都不管事儿!”
  正说着,忽然从竹树林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道:
  “鬼地脚!鬼地脚!我算是看透了!我要走,立刻就走!
  我不愿意葬在这儿!”
  胡柳、胡杏两个人一跳、跳起来,跑到竹林子跟前,用手扳开竹子,朝那边望。那边一大片农场的禾田里,有四个男工在挖泥。他们是区细、马有、胡树、胡松。那在气嘟嘟嚷叫的人,正是长颈鹿区细。他一生气,那涂满了黄泥的脖子觉得更长了。一颗圆脑袋在那上面两边晃,好像怎么也放不安稳,眼看就要滚下来的样子。在他们旁边的田基路上,有另外一个少年男子,坐在一把横放着的锄头柄上,在跟区细说话。他正是农场的杂差、区细的兄弟区卓。他们这些人离胡家姊妹约莫五丈来远,不但声音听得清,连样子也看得真真的。当下看见区卓噘起生气的少年的嘴,感情强烈地对他哥哥抗声道:“你要走,你一个人走个够!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死也不走!”区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说什么?娘那会儿说什么话来?你好大胆!你敢!”一面说,一面在齐磕膝盖的泥泞中向他兄弟走过去。马有在半路上把他挡住了。那马后炮劝他道:“鬼地脚倒是真的鬼地脚。只怕这样的鬼地脚,连鬼都不来种呢!可你又急什么来?有事儿慢慢商量,不行么?”胡松一听不对劲儿,就急急忙忙辩护道:“谁跟你说的?地名是地名,土可是好。我听爹说,咱祖祖辈辈就是爱这块地!谁也没说过半句——总之,没什么二话!几时轮到你晓得?”胡树什么时候都不想争吵,就不停地喝住他道:“阿松!……阿松!……”谁知喝也喝不住,他还是把话讲完了。区细对胡松说的什么,显然并不在意。他仍然正面对着他兄弟说:“我是走定的了。你不走,你只管赖在这儿。这儿又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拽住你,你要赖,你就赖。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儿,这兄弟做也罢,不做也罢,干脆拉倒!”区卓也不让步,就和他对吵道:“你不要吓唬人!我还是为了你!爸爸一清二白,都叫人拉去,坐了牢。你要是抓走了,哼,只怕坐牢也不行,连打靶都有份儿呢!”区细拍着胸膛说:“打靶就打靶!打了靶,也比这浑身牛屎强!”区卓听他说得这么绝情,不觉幻想起面前这个漂亮汉子不跟自己做兄弟了;又幻想起他叫人反绑双手,押到红花冈脚下打了靶;又幻想起枪声一响,他就躺倒在荒草中间,血流满地,妈妈区杨氏跪在他身边,失声痛哭。想到伤心处,区卓自己也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在竹林子那边,胡杏瞅着胡柳两手掩面,那十个指头都在轻轻颤抖。胡杏自己也咬紧牙关,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后来再往那边看,就瞧见胡树放下铁锹,趟着齐磕膝盖的黄泥浆,朝区细走去。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举动缓慢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了,停下来了,开口说话了。
  “细哥,你听我说,”他老练沉实地开言道,“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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