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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优劣的形势是明摆着的。且不说陈家已经表露出三代单传的趋势,就是那么一个孙子,也还是盂兰节出世的,大有讨债鬼的模样呢。想起这些缘由,何五爷心里直觉着痛快。可惜好景不常,周泉不过略迟几个月,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陈国梁,好像晴天打了个霹雳的一般。这心里的痛快,脸上的光采,又该轮到那边屋里的老爷享用了!的确,何应元想得到的事情,陈万利也想得到。他嘴里同样不说,可是他心里同样在想,这是皇天有眼!何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陈家却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这至少从表面看,已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均势。何况何家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住在癫狂院的,这又算得什么均势!他想用一句话来表达这种局面,要把一切隐秘之处都能表达出来的,但是他想来想去,都不惬意。后来有一个晚上,睡到半夜三更,猛然得意惊醒,却叫他想出来了。他推醒老伴儿陈杨氏,兴高采烈地说:
“老藕,你懂么?这叫做善有善报!这就是善有善报!”
陈杨氏听了,也是十分佩服。这句话传到何应元耳朵里,他一听就懂了。他的亲家老爷不单在夸陈家,并且在讥诮何家!如果第一个孙子在盂兰节投胎,到现在快满两周岁了,也看不出什么讨债鬼的形迹,反而又加上了第二个孙子,——是善有善报的话,那么,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却无缘无故疯了一个,那岂不是恶有恶报么?可他虽然听得懂,猜得着,他却无话可说,无言可答,只得叹了一口气,忍了下去。
这天下午,陈家举行家宴。一过午,吃满月酒的人们就来了。也像往常举行任何宴会一样,真的亲戚、假的亲戚,真的本家、假的本家,真的世交、假的世交,全都来了。看样子,那些有钱的假亲戚、假本家、假世交比那些穷的真亲戚、真本家、真世交都要来得早,情绪热烈,说话畅快,举止大主,因此地位也显得更加显赫。下午五点钟左右,舅舅杨志朴和舅母杨郭氏也来了。他们在楼下的大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见客人虽多,却没有说话的人,就上二楼的客厅。那里的人也多,又大半是隔壁亲家的人,就上三楼外甥女们的书房看看。那里是清静一些,只有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几个人坐着闲谈。她们好像在商量什么秘密军机,见了舅舅、舅母,只顾起身让坐,也不往下谈了。杨志朴和杨郭氏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各人的身体安好,就站起来说:“我是前清的人,你们是民国的人,我也不打扰你们的姑嫂会了。”说罢,就和杨郭氏一道下楼,去看他们的二姐周杨氏。却没有想到,皮鞋匠区华和三妹区杨氏也在,杨志朴指着区华大声笑道:“怪不得我到处打锣,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倒躲在这里!真是……”直到这会儿,杨大夫才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起来。区华耸耸肩膀、藐藐嘴说:“在那些珠宝绸缎当中,你坐得安落?等一会儿叫大姨妈另开一桌过来,咱们在二姨妈这边慢慢吃、慢慢饮就好!”杨志朴伸出一只手,好像要阻拦什么人似地说:“且慢!我刚才的话没讲完,半拉子你就插乱了。我正要问你,你和我那辣子三妹为什么只管往这边窜?”区杨氏干脆利落地抗声道:“你这舅舅就是为老不尊!咱不往这边窜,倒往哪边窜?”杨志朴拍手笑道:“对嘛,对嘛!要往我傻子二姐这边窜!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区杨氏恐吓道:
“你再说一遍!”
杨志朴果然再说一遍道:“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
区杨氏一站起来,追着杨志朴就要打。大家才恍然大悟子,就纵情笑乐起来。原来区家的大姑娘区苏在香港已经和周家的二小子周榕结了婚,一直没告诉家里。今年三月区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贤,比陈文娣生的何汝温还大了一个月份。周、区两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单有了媳妇、女婿,还有了孙子、外孙子,所以杨大夫才用了一个“窜”字逗他的三妹区杨氏。当时追打了一阵,大家又重新坐定,慢慢闲谈。杨志朴说:“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该叫我那傻子二姐做姨妈,要亲亲热热地叫声亲家妈才合式。”铁匠周铁今天为了赶吃喜酒,提前放工回家,听见杨志朴这么说,只坐在一旁傻笑。其他的人也只笑得见眉不见眼。周杨氏早就笑出了眼泪,一面拿手背擦,一面说道:“咱们这几兄弟姊妹,就数那当大夫的调皮。你看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出了嫁的妹子打架!”杨志朴慢慢收了笑容,正经说道:“我闹是因为我心里舒畅,不闹不行。其实认真说起来,咱们周、区两家,早在五年前就该对亲家的了。——那对比这对一点也不差,说不定要更加出色呢。……真真令人可恨!可恨!……”大家听了,就都不做声,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杨志朴觉着沉默不好,就又说笑起来道:“说起咱周、区两家,倒名符其实地配称门当户对。二姐夫打铁,妹夫也打铁,——不过不用烧红就是了。只是这么瓜连藤、藤连瓜地连下去,咱们免不了都和‘八字脚’沾亲带故了!”杨郭氏本来很少说话的,听见他提起八字脚,就开言道:“你瞧你,说得好好的,又来了!”……大家正谈笑着,陈家最年轻的使妈阿添过来请杨志朴,说奶奶想请他把把脉。杨志朴一个人走过陈家,上了二楼,走进大姐陈杨氏的房间里。陈杨氏歪歪地靠着床栏,背后垫了木棉枕和软席子,一只手敲着脑袋,直嚷疼。杨志朴用心地把了脉,见没大妨碍,就说:“刚才还好好地四处走动,怎么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了?”陈杨氏说,“谁知道呢?谁知道那鬼毛病呢!舅舅你也说句老实话,究竟这头风是个什么症候,是能好,是不能好?”杨志朴安慰她道:“今天是孙子满月——大好日子,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只要你别心焦,过些时候,慢慢就会好起来的。”陈杨氏摇头不信道:“你光这么说,光哄我。我自己就不抓拿几分么?眼看着我也五十八、九了,那川芎、白芷只是论斤、论斤地倒进去,也不过好两日、坏三朝的,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杨志朴坚持道:“药力是药力。只是还得你自己清心少虑,才能见效。依我做兄弟的说,你如今家业也有了,子孙也有了,就不用再像从前摆摊子、卖绒线的时候那样操心劳虑了!一个人反正不过两餐一宿,钱银太多了,光觉着累赘!少几个钱,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面,岂不更美?”陈杨氏听着开心,就笑了一笑;忽然又觉着头疼,就皱起眉毛。歇了一会儿,她才说:“舅舅,你是至亲,我也不瞒你。你别看我整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在一起,放放债,生生息,买买屋,收收租,是我自己有什么图谋计算。不是的。我一个月,也不使一个小钱。我只是替儿子、孙子、女儿、外孙留一条后路。他们如今都当时得令,穿金戴银,可是也难保将来会有三长两短呀!”杨志朴笑道:“这就是你的过虑了!他们各有各的大家业,用不着你担心。要是那么大的家业都保不住的话,你这点小意思倒反而保得住么?你还是保养保养你自己吧!”陈杨氏点头同意道:“不错,我也想自己的事儿。如今我也快六十了,我只想多行点善事,给子孙们多积点阴功。对儿女们,我也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劝他们……”
两姐弟正谈论着,那最狡诈的使妈阿财挤眉弄眼地走进来,说少奶奶和姑奶奶们请舅舅上三楼,不知有什么好事情。杨志朴上得三楼,只见还是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四个人坐在那里,不知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争论过什么,大家都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后来还是周泉一五一十地把情形说了。原来她们几个人刚才正在商量捐款救济震南村的水灾难民的事情。捐的钱已经差不多了:周泉二十块,陈文娣五十块,陈文婕也是五十块,陈文婷双份儿:一百块,再等陈文雄、何守仁两个人来认个数目,就齐了。可是有一桩难事儿,怎么商量也决定不下来。那就是:到底拿这笔款子买饼干好呢,还是拿这笔款子买番薯好呢?陈文娣和陈文婷是主张买饼干的,但是周泉和陈文婕主张买番薯,一边两个人,相持不下。周泉把情形讲完了,又加上说:“就是专门请舅舅来做个主。你说怎么好,咱就朝怎么办。你一定说番薯好的。番薯又多、又好吃、又好运,对不对?”陈文娣和陈文婕都笑着,没做声。陈文婷抢着抗议道:“不对,不对!饼干又香甜、又干净、又有益。舅舅一定说饼干好!”杨志朴听明原委,就故意逗弄她们道:“要我做主也不难,只要你们要先回答我一个问话:你们四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钝?”周泉和陈文婷摸不清他的来头,不敢吭声。陈文娣却颇为自负地说:“聪明!”陈文婕也马上露出事业家的神气道:“不笨!”杨志朴接着就说:“可不是么?我也这么想!聪明的人想起了饼干;不笨的人想起了番薯。依我说,都好。不过比较起来,番薯自然更好些。番薯粗贱,更合他们的胃口。——我这个笨钝的舅舅倒还有个笨钝的主意:你们买白米不好么?有那么二三百块钱,满可以买二三十石糙米,送到灾民那里,岂不更加实惠?”四位姑娘听了,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怪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就没想到白米,——作兴是天天吃,吃多了,吃腻了,反而不在意了。
杨志朴下楼之后,何守仁又不请自来,突然在书房门口出现。陈文娣一见他就说:“你又来做什么?”何守仁还来不及回答,陈文婷就替他回答道:“做什么?还不是来管管你们!你们五分钟没人管就不行的!你们又不知道,我当了官儿,我管的事儿可多呢!我管的范围可广呢!”何守仁十分委屈地辩白道:“这真是冤枉死人了!我管得着谁呢?县长夫人,我能管么?经理夫人,我能管么?至于董事长本人,我更加没法儿挨了!”陈文婷说:“按那么说,你只管得着我二姐了?”何守仁说:“有的事儿就好了!别说局长夫人我不敢管,——倒过来,只要她的手指头稍为松一点,我还不知多么好彩呢!”陈文婕说:“既然如此,二姐你就下个手令,叫他认捐一个数目,看看他的话是不是真心诚意吧!”陈文娣有点作难,拿一双棕色眼睛瞅着她嫂嫂,只是不开腔。周泉会意,就把捐款救灾,舅舅主张拿白米赈济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何守仁听了,一个劲儿摇头道:“如今白米飞涨,你们买饼干倒容易,买白米可实在难。这且不说。——震南村的局势你们知道么?哼!那里的共产党十分猖獗!今天说要借粮,明天说要免租,连国家的赋税都要抗缴呢!不用说,那锋芒正对着我们何家!倘若这当儿咱们办粮赈济,那正显得咱们理短心虚,也助长了那些流氓的气焰。这怎么使得?”陈文婕一听就生气,但她仍然使唤那种淡淡的情调说:“要真有那样的事情,也是你们手下那些小人营私舞弊,将修理堤围的公款侵吞中饱,引起水灾,激发起来的。你们是为共产党开路,你们是为共产党驱鱼!”何守仁没有说话。陈文婷也不等他说话,就站起来赶他道:“走吧!你这孤寒鬼!你不捐就不捐,谁要你多管闲事?滚吧,滚到你那些猪朋狗友那里去吧!”何守仁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又停住,觉着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胡柳穿着洗烫干净的白布衫、黑布裤、双乌布鞋,拖着一条光滑粗黑的大辫子,恬恬静静地走进了三家巷。大家瞧见这么一位眼睛水汪汪、亮晶晶,朴素、大方而又美貌、矜持的乡下大姐,都觉着清格,觉着舒服。就是她二姑何胡氏看见了,也出神地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曾眨眼。——不过看尽管看,不眨眼尽管不眨眼,何胡氏想她来了,必有缘故,也就在想法子对付。后来,她不等胡柳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高声说道:“阿柳,你们上回的做法,多么无情无义!直气得咱们那心灵嘴刁的阿贵走一路、哭一路地哭回来呢!你是不是给你二姑赔不是来了?”胡柳恳切自然地说:“不是。”何胡氏又说:“敢情是你们回心转意了,把阿杏送回来了?”胡柳同样恳切自然地回答道:“不是。”她二姑转为恶声恶气地说:“难道又来求情,说不回婆家来了?”谁知胡柳仍然恳切自然地加了个“也”字道:“也不是。”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倒叫何家大奶奶纳闷儿起来了。她想凶凶狠狠地骂她侄女儿一顿,可是对着这么一位人见人爱,也一定从来没伤害过别人的姑娘,怎么骂得出口呢?没办法,她只得压下了火气,没精打采地问道:“那你进城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