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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举起斗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了两晃,问道:“你想怎样?”罗吉脸色苍白,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四下转动,说“炳哥,我走我的路,与你什么相干?”周炳说:“路多着呢,你都不走?”罗吉说:“我爱走这条路!”周炳说:“我不爱你走这条路!”罗吉说:“我非走……”周炳说:“我非不让……”说罢,把脚一顿,把巴掌一扬,罗吉知道这一关过不去,将身子一蹲,脚跟一拧,转身飞跑。两兄弟快活亲热地见了面,胳膊匀着胳膊,一面问短问长,一面向东南方向走去。来到永汉路,周榕低声告诉他兄弟道:“最近,咱红军占领了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这是一个很伟大的胜利!如果湖南的工农民主政府巩固了,广东也不远了!准备好!迎接这一次最后的斗争!”周炳听了,当然十分高兴,又问了许多攻打长沙的情形,又问了许多长沙赤化以后的景象;还把第一赤卫队的事情告诉了他,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够集中待命。最后,周炳向他二哥提出要求道:
“二哥,不要走了,不要离开我们了!这三年来,我们直情是过着孤儿一般的生活!一会儿,以为找着了党了;——可是过一会儿,又摸不着了。多么难堪的苦闷!你和我们联系!你给我们解决组织问题!你来指挥我们第一赤卫队!”
但是周榕平静地告诉他道:“我多愿意不走!——可是我今天晚上就得走!我没时间回家了,可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周炳咬了咬嘴唇道:“我回去?我拿什么脸回去见他们?要是占领了广州,我就回去。”周榕笑了一笑道:“不要紧的,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你表姐区苏不久也搬回省城来住。我们在香港同居了。五个月前,她养了一个男孩子,胖得很。你找她,就能打听我的消息。”周炳十分高兴,使劲碰了二哥一下,说:“要是二嫂回来了,我一定回去!”说着、说着,两个人拐进珠光里,走进了他们三姨爹区华的皮鞋作坊里。大家热闹寒暄了一阵,周炳悄悄拿眼睛四围打量一下这使他留下许多甜蜜回忆的老地方。这地方跟三年以前,五年以前,不,就是十年以前,都多么相似!区华仍然坐在铁砧子后面,区杨氏仍然坐在缝纫机后面。墙上仍然挂满了牛皮、布襩、鞋楦、鞋面,地上仍然铺满了铁钉、碎皮、黄蜡、麻线。太阳仍然强烈地照在天井里,到处仍然充满了皮硝的气息。只是这里没有了从前那种欢乐兴旺的情趣,显出冷冷清清的样子,这是第一件不同了。三姨区杨氏不再那么粗野泼辣、随意说笑,倒一直罗罗嗦嗦,埋怨他们不回广州,埋怨他们不记挂着爹娘,回头又反过来埋怨周炳好放区细单独回省城,——叫她白天、黑夜都担心害怕,不知道国民党会不会抓他,这是第二件不同了。三姨爹区华一见他们,就搔着那刚刚有几根花白的短头发,大骂国民党道:“你们做得对!那些伤天害理的脚色不打倒,日子也没法过!不过我知道,光凭我也打不倒他们就是了!”这是第三件不同了。……正思忆着,区华、区杨氏看见又是亲姨甥上门,又是亲姑爷上厅,就都解下围裙,一个要去打酒,一个要去烧水,都走开了。这里,周榕问起震南村的情况,周炳把那些打乡公所,胡杏被赶,农场罢工,谭槟牺牲的谣言,后来何家又要人,西水成灾,巡视员李子木的下流行为,区细离队,南渡口抢粮,火烧稽查站等等十件大事,简单扼要地给他讲了一遍。周榕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完了就说:
“你们这些事情,都干得很不坏,也可以说都很出色!这些都是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少数人的事情,对于革命不起什么作用。就拿你们抢粮、打稽查两件事来说,你们很勇敢。然而可惜得很,那只是个人的勇敢。光凭个人的勇敢,是办不出什么大事来的。你们救活了一村人,打掉了一个稽查站,这是很好的,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子你们救不了,还有几十、几百个稽查站你们打不掉,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把一切斗争都转变为政治斗争。只有占领了广州,夺取了政权,全省的工人、农民才能得救。其他一切都是没有用处的!”
周炳听了,也只是将信将疑,不加辩驳。他那么想着:“能够占领广州,夺取政权,解放全省的工人、农民,那敢情好!可怎么能够说挽救胡杏的生命,挽救全村人的生命,跟何应元、何不周、乡公所、稽查站这些东西做斗争,都不是政治斗争,都是个人的勇敢,都是没有用处的呢?——按这么说,区细、马有这两个人的意见倒反而是对的了,许多其他人的意见倒反而是错的了。有这样的事么?”周榕看见他沉思着不做声,就以为他是同意了,也没有再往下说。不久,区杨氏泡好了茶,区华打来了酒,话头又转到香港的生活跟区苏怎么养孩子那方面去了。周炳本来要看看区细,等了这老半天,还不见他回来,加上心里搁着胡杏的事儿,坐不安稳,就站起身来,辞别了众人,走出珠光里,经地府学东街,一直向雅荷塘方向走去。……
这时候,在雅荷塘的市隐诗社里,何应元、何守仁两父子都在等着客人的光临。何应元躺在水榭西间一张酸枝躺椅上,两眼紧闭,嘴扭唇歪,阳光透过彩蓝色的嵌花玻璃,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紫色的阴影。何守仁躺在对面一张酸枝躺椅上,知道他父亲如今正在生很大的气,便也一声不响。原来三天之前,市上有一种无聊小报,忽然派人送来一张清样,里面有一篇新闻,说将于某月某日发表,请他过目。这篇新闻详细叙述了何家如何撵走垂死的丫头胡杏,胡杏如何得庆复生,如何拒绝回何家,乡人们如何跟何家打官司,以后震南村发了西水,胡杏如何领头救济灾民,如何聚众抢粮,又如何纠集不逞之徒,放火焚烧震南公安稽查站等等,末了还极力渲染地说,目前囤积粮食的大户人人自危,纠纷正在继续扩大云云。不消说,这新闻是专门写给他何五爷看的。这样的手段,他何五爷不止懂得,还有得出卖呢!当时他看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叫何守仁也来看。何守仁看了,看不出什么蹊跷。何五爷就训谕他道:“你怎么这样实心眼?他们把胡杏叫做丫头,不叫媳妇,这是攻击我们蓄婢!他们明说灾民抢粮,这是说我们非法囤积粮食!他们登载火烧稽查站,这是攻击公安稽查站没用,同时攻击我们勾结稽查,欺压乡民!——这还不是公然发我们的揭帖,数我们的十大罪状么!”何守仁听了,虽然有点佩服,却总是不太了然。何五爷又说:“看你这一团饭似的,你怎么当官儿来的!也罢,你拿去给你们县太爷看看,听听人家那些文案师爷怎么说的!”何守仁果然把清样拿回去给县长看了,又回家对何五爷说:“爹,你猜人家怎么说?”何五爷说,“他们本来可以打通市政府封了这家小报,可是他们一定不愿公然插手!”何守仁笑道:“妙极了!县长看了,屁也没放一个。县长夫人——我们亲家四姑娘却骂了我们一顿。”何子爷说,“嗯,她……她一个小姑娘人家,参与什么军机大事?”何守仁说,“她骂我们是封建余孽!她宣称她坚决反对封建、反对宗法、反对礼教!她表示她的同情一点也不在我们这边!爹,你看是庙、是土地堂!”何五爷说,“既不是庙,也不是土地堂。小雏鸡乱叫,让麻鹰跟她分辩去。”何守仁最后说:“那些文案师爷看了,只是简单明了地说:新闻固然不容登载,但是官了不如私了。”何五爷拍手笑道:“怎么样?看你糊涂到几时!我打了一张牌出去,人家打了一张牌回来。他们也知道这新闻厉害,就是不愿拉屎上身!”到这时候,何守仁才俯首无词,着实佩服了。后来何五爷还是花了两百块钱毫洋,把这段新闻买了下来,才算了事。不过事情虽然过去,只要一提起来,他还要生很大的气,抱怨宋以廉不讲交情,抱怨陈家的姑娘们标新立异,抱怨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天下午,客人还没有来,何五爷又在生着气,无法排遣,恰恰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撞了进来。何五爷好容易找到了这个捱骂骨朵,登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口大骂起来。这侄老爷骂那族叔光吃饭、不做事,毫无用处;又骂他辜负了那二百斤体重,光会睡觉,竟敌不过一个弱小女子;又骂他随口乱说,竟敢把家中丑事,任意向丧尽天良的新闻记者泄漏;又骂他戒备不严,竟把如许雪花白米,付之东流;甚至连乡长何奵,稽查站长梁森,都一个一个地骂得狗血淋头,不曾饶过。何不周只是当天发誓,说他不曾向任何记者泄漏过任何机密,其余的也就不敢辩驳。何五爷骂了半个时辰,觉得舒畅了一点儿,就站立起来,对何不周指示道:“你们只管闯祸吧,二叔,有我来收拾。如今我又对那些党棍们说了:‘快把你们那些宝贝公安站、私安站给我收起来吧!我头疼够了!’后来我又另外找一些混蛋,跟他们要了一连军队。你看,真真正正的军队!我告诉他们:把连部放在蛇冈脚下,带一个排;另外一个排安在大帽冈上,专门对付那班农场流氓;还有一个排安在小帽冈上,专门对付那间洋学堂,——取了一个三角联防的阵势。你要把村子里的虚虚实实,全都告诉他们:你要加意小心,伺候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他们如果要你的女儿,你就立刻打轿子!”何不周叫侄老爷骂得魂都掉了,哪里还敢张嘴?只见他诺诺连声,哈腰曲背地退去。二叔公走了之后,何守仁想说两句俏皮话,叫何五爷开开心,就自鸣得意地说道:“我好容易才想出一个主意,把市隐诗社改成市隐酒社,去掉了那些咬文嚼字的寒酸气;想不到爹、你更痛快,索性再把市隐酒社改成市隐兵社,在这里调兵遣将,布阵打仗呢!”何五爷仍然紧闭两眼,躺在酸枝躺椅上,好象听不出儿子所说的话,有什么很大的味道。
不久,花王兼门公姚满在水榭正厅外面对何守仁做手势,暗示外面又有人来找。何守仁踮起脚跟走了出去,过了木桥,来到园中凉亭下面,遇见了远道来访的周炳。何守仁也不将客人往里让,随便往石台旁边的石凳上一指,让他坐下,自己就地站着,和他说话。姚满从自己看花小屋里,拿粗瓦碗倒了一碗龙眼叶茶,捧出来放在客人面前。他对这位壮硕英俊的客人,忍不住看了两眼,又看两眼。何守仁也不顾有人在旁边,态度轻狂地说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有什么见教?”
周炳先是红着脸,不做声,后来又悄悄说道:“有点小事来求你。”
何守仁开怀大笑道:“是筹款演戏呢?还是恢复学籍呢?不要做难。大事、小事,全可以说。自己人用不着转弯抹角。”
俗语说:开口求人难。何况周炳又是从来不开口求人的,所以难上加难:竟是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何守仁看见他这般模样,越发得意了,说:
“好,你不讲,我先问你:你知道我们乡间最近发生了暴民抢粮的事儿么?”看见周炳没有回答,他又问道:“你是否也参加了那种不轨行动?”
这乡村教师一辈子没说过谎,那冰盘大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应该对你说,我没有参加。”
何守仁不予深究地说:“你没有参加?那很好!原不该把别人拿血本赚来的粮食随便装走!我还以为你在乡下没有打够,一直打到广州来呢!”
周炳也有意甩开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大哥,我来请求你,是另外一件事。我请求你对令尊翁、令寿堂说一说情,让胡杏在乡下再休养一个时候。……她刚好起来,还虚弱得很。……就是这样。别的……以后再说。我本来没有这个胆量,不过在东沙江边上,你说过,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只管找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周炳感觉到多么大的难堪,多么大的羞耻,多么大的屈辱,多么大的痛苦,一个出名的演员,竟变成结结巴巴,说起后来含糊不清的人。他的声音又越说越低,越说越弱,简直连侧耳倾听,也还是听不清楚。
看来何守仁是听清楚了的。要不然,他不会那样不假思索,就果断地回答道:“什么?太凑巧了!你拯救了我的生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因此,你如果要我替你去死,你会发现那是太轻而易举了!可是胡杏这件事,那完全不一样!——她必须回来!她必须明天就回来!如果她考虑到她自己的终身幸福,她宁可今天晚上漏夜赶回来!——阿炳,你也知道,她是何家的人了。连你妈妈都不敢替她出头呢,你姓周的怎么倒替她讲起话来!”
说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