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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你也知道,她是何家的人了。连你妈妈都不敢替她出头呢,你姓周的怎么倒替她讲起话来!”
说到这里,这酒社所请的一位客人来到了。这位客人年约五十,穿着慰劳纱长衫,样子很潇洒。周炳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么儿的,不过看见何守仁对他那股谦恭劲儿,料想他也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何守仁跟那位客人揖揖让让地走进水榭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周炳坐在凉亭石凳上等着,不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完,还是没有说完;也不知道他还要再出来,还是不再出来。不久,酒社的客人陆续来到。这里面,有自称野叟的大官儿,有自号居士的捧伶大舅,有不称民国年号的遗老、遗少,有在烟榻、妓馆归隐的墨客、骚人,他们经过周炳的身边,都拿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周炳实在受不了了,花王姚满也看出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请他离开凉亭,到自己那间看花小屋坐坐。周炳看见这老花王眉目之间有义气,就跟他回屋坐下,重新请教姓名。姚满再给他倒了一碗茶,诙谐地笑道:
“你问我的名字?什么名字不一样呢?我算是叫姚满。今年五十二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一吃饭,全家都饱了;我一锁门,全家都出去了。我本来也有个爸爸,他是个花王。他把手艺传了给我,自己就死了。我也是个花王,可是后来跌伤了腰骨,不能干了。看来姚家这门手艺,不想往下传了!”
周炳看见这花王乐观练达,也就一五一十地把胡杏的不平身世告诉了他。又说如今官司没有着落,何家又逼着立刻要人,这小女孩子的命运还不知道如何终结呢!一面说,一面愤慨,一面叹气。看得出来,姚满是受了感动。他也逐渐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起来。听完之后,他眼圈红红地说:“唉,可怜!这么好的人才!这么重的折磨!”周炳也义愤填膺地说:“哼!可不是么!如果比起小杏子的险恶身世来,那泰山也只能算是平地!”姚老头儿深思熟虑地建议道:“她的处境是十分险恶。如今之计,她应当离开村子,到外面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不能呆在家里,让他们想宰就宰,想杀就杀!”周炳说,“是倒是。不过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躲到什么地方呢?”花王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我倒想助她一臂之力,我有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今年六十几了。他家住芳村,专靠收买破烂度日,也是光棍一条。他穷是穷,可穷得有志气。遇到别人有危难,他拼了命去替人出力,死也不悔。这人最妥!”周炳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姚满说,“他姓冯,叫冯敬义。”周炳惊叫起来道:“冯敬义?老相识了!他也救过我们的命。的确是一位高人!不过他一个单身老汉,忽然添了一个小姑娘,却是招人思疑。”花王摇头道:“你们早就相识,那太好了!也太巧了!你顾虑的也对,不过不要紧。在他的附近,还有一位专门收买酒楼菜脚的老妈妈,叫做冼大妈……”周炳跳起来,摇摆着葵扇大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冼大妈正是我的干妈!”姚满搔着头皮,忽然大笑起来道:“有这样的!我说来说去,说到你们一家子里面去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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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有人快活有人愁
一年之中,有不少的神诞节日,惟有这中秋节,能得胡王氏的欢心。她说:“穷人之家,那至亲骨肉,一生一世之中,能有几回团圆?”因此最看重这月儿团圆,人儿也团圆的中秋节。到了中秋节这一天,按照胡源老汉的意思,买一块猪肉,几斤田螺,洗几个芋头,煮一煮,炒一炒,蒸一蒸,拜拜神,叫胡树、胡松回来吃顿饭,也就过得去了。胡王氏不依。她为了表明这个中秋节不同往年的中秋节,如今胡家正是脱离灾难,骨肉团聚,非让大家欢欢喜喜地过一过不行,就要杀鸡、打酒,还要叫周炳也来高兴高兴。胡柳、胡杏自然悦意,连忙就扫地、撩蜘蛛网、洗刷桌椅。胡源看见胡王氏一辈子没有坚持过几件事,也就依了她,拿起瓶子到村西街市上打酒去。到了晚半天,周炳依时上胡家来。一进门,见里面的气象,干净整齐,和平常不大相同。胡源剃了头,很光鲜,脸上的皱纹也减少了,正坐在竹椅上抽生切烟,见了周炳就说:“你瞧他们那股劲儿!穷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愁眉苦脸的!”周炳十分乐意地点点头,往四周看,只见胡王氏梳得头光髻滑,满面春风,坐在矮凳上烧水做饭;胡树在矮方桌上摆筷子、碗;胡松蹲在地上吹火,他面前的黄泥风炉上,正燉着一锅东西,喷香、喷香的,咕噜咕噜响;胡柳、胡杏两姊妹,一会儿你躲在我后面,一会儿我躲在你后面,只管做鬼脸,只管嗤嗤地憨笑。周炳从来没见过她两人露出象今天这么调皮的样子,就把眼睛挪到别处。在祖宗神位前面的小茶几上,他看见分两盘摆着八个月饼。这两斤月饼,是他送给老人家的,可是下面盛月饼的盘子,他却没见过。他走近细看,原来是用草编成的,上面有通花,有红花,有绿花。再一细看,那五彩的花朵不是染的,却是用有颜色的草编的,手艺十分精巧。周炳赞不绝口,胡柳走过来了,说:“这是小杏子的拿手好戏。你抬起头看一看,还有好的呢!”胡杏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拿脚顿着地,娇憨地唔、唔地叫着道:
“不许说!不许说!你已经说出来了,坏了,坏了!”
周炳抬头一看,果然见祖宗神位上面,挂着一个六角高身、彩辫丝绦红灯笼,每一面红纸上,还镂刻出鲤鱼、蝠鼠、寿星、蟠桃等等吉祥物件,又用白纸托地,十分显眼。他伸手拨转灯笼,仔细辨认,竟认不出那是竹子织的,是柳枝绑的,是草梗编的,还是绒绒缠的,总之玲珑浮突,巧夺天工,叫人爱得不行。他看了又看,赞不绝口道:
“真是,把这灯笼点上蜡烛,竖在门口,一村子都光了呢!
你有这门手艺,怎么我十年都不知道?”
胡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对着胡柳报复地说:“你不给我瞒,我也不给你瞒!”说完,一把拉着周炳的大手,带他去看胡柳的剪纸。在大门旁边,胡杏的床头墙上,帖着一幅用白纸铰成的“薛礼叹月”;在神厅正面,胡源、胡王氏的床头板障上,贴着一幅用绿纸铰成的“太白追月”;在套间的木板门上,贴着一幅用红纸铰成的“嫦娥奔月”;在套间里面,胡柳的床头墙上,贴着一幅用黄纸铰成的“貂蝉拜月”。这里面有老、有嫩,有男、有女;又有庙宇、又有山水,又有仙境,又有人间;而又是一色的月夜景致,看来却各各不同。至于人物的神态装束,那更是维妙维肖,呼之欲出。最难得的是那手作的细致,真叫人不敢相信。有些笔划,细得就跟那头发丝的一般,别说拿剪刀去铰,就是使唤眼睛去看,也不容易看得清楚呢!周炳一路咂着嘴,拍着腿,把自己会说的赞叹话儿都一起说出来了,最后还加上说:
“怎么天下的聪明灵慧,全都给了胡家了!”
胡源从竹椅上站起来。丢了烟头,说:“你别把她们都奖坏了!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无非是弄着玩儿的。天下的聪明都给了我们,那倒不要紧;天下的灾难都给了我们,那就糟了!”胡王氏嫌胡源出口不吉利,就喝住他道:“少罗嗦了,你管你灌马尿去吧!”到一家人都围着矮方桌子坐好席,胡源举起小酒杯说:“来,灌马尿吧”的时候,胡柳那满月般的,柔媚端庄的古铜脸儿还没有红完呢。正在喝酒之间,天色慢慢地黑下来,胡柳放下筷子,点起了煤油灯。外面街头巷尾的孩子,已经亮了灯笼,开始剥芋头吃。他们一面点,一面剥,一面对着刚升起的滚圆大月亮唱道:“八月十五竖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又唱道:“剥螆、剥癞,剥了就好世界!”胡树听了,就笑笑地问他小妹子道:“你听见他们唱的没有?你还记得么?你说,你算是快活的,算是愁的?”胡杏又露出调皮的神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快活。你才愁!”胡松把她的脑袋推了一下,说:“你到底怎么样?上不上芳村冼大妈家去躲几天?怕不怕何五爷黑心烂肝把你捉回去?”胡杏说:“不怕,不怕。说不怕,就不怕。我怕他——”话没说完,胡妈就打断她道:“不躲,不躲!躲什么?躲到哪儿去?”大家都拿眼睛望着她,她于是拿筷子在空中比画着,往下说道: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了又怎样?从今天起,咱们一家都团团圆圆地过日子,谁也不许走开!你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也给我死在这儿!一个小女孩子家,人生路不熟的,怎么能随便出门?他何家就是霸道,也断断没有平白无故,上村、上门来抢人的!他就不怕上刀山,下油锅?”
胡杏也说:“我不怕他,就不用躲!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样!”
大家听见她娘儿俩这么坚心,也就不再说什么。惟有周炳喝了两盅酒,心里实在安静不下来。他看见她俩表现出对什么祸害临头,都全不惧怕的精神,心里又甜又乐,觉着这时候应该成人之美,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帮扶她俩一下才对。这样子,她俩就会神更旺,气更壮,不会觉着徬徨,觉着孤单。想到这里,他就喝了一口酒,指着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来做担保!有我在,就有她在!”
胡杏听见那高大的、信得过的哥哥这么说,实在快活得没法儿。她觉着,既然一个这么英俊的汉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她觉着,周炳象一座山一样挡住她,象一个海一样围住她。她觉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够把她抢走,谁也不能够把她扔到那火炕里头去,谁也不能够把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她觉着,从今以后,她春、夏、秋、冬都能够拿肩膀套着犁绳,拿脚趾勾着田土,犁田、插秧、车水、收割,自由自在地吃碗安乐饭。想到极乐处,她不由得歪起头,眯起眼,做了一个很少出现的,极其动人的媚笑。这个媚笑是这样的美,周炳瞅见了,也不由得不心花怒放,十分赞叹地叫了一声:
“呵!……”
随后又态度潇洒地喝了一盅,表示一言为定。胡杏见他又喝酒,也会了意,就想说句让他高兴的话,报答报答他。后来看见姐姐胡柳低着头,却不住地拿那长长的眼尾去瞟周炳,这才想起来了。只见她调皮地挪动一下身子,又调皮地假咳了一声,才调皮地装成一副正经的样子,侃侃而谈道:
“有炳哥在,就有我在。这敢情好!可也得有家姐在,才有炳哥在呀!谁知道家姐能不能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让不让她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能不能卖个人情,就做个招郎入舍,——让她长在家?”
她这几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柳都笑了。周炳也笑了。他心里极其中意听这些话,可是他的外表却装做发恼,站起身来,走到胡杏后面,弯下腰去,使唤金刚一般的大手罩住她的天灵盖,用那鼓锤蕉一般的五个手指抓她的脑壳,做为对她的大胆、放肆的惩罚,一直到胡杏唷、唷喊疼,百般告饶,才算罢手。吃过饭,胡树、胡松回农场去,周炳也跟他们一道去玩一玩,都走了。这里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胡杏蹲在大门旁边洗碗,何娇却来了。胡杏把刚才周炳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娇。何娇单脚蹲在她身边,听完了,低着头说:“你们就好了!阿柳姐有了终身的依靠,你也有了人保护,不用发愁了。——只是我,还不知道怎样呢!”说完,拿手摸胡杏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不胜羡慕之至。胡杏又好心、又正经地告诉她道:
“不,不是依靠。炳哥不喜欢这么说。他常常给人讲,要人家革命。他要人家一辈子革命,把敌人完全打倒。他时常说那句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已经不信神了,我已经学认字了,我已经决定要革命了!——你呢?”何娇听她这么说,又低着头深思,默然不语。
这时候,在大帽冈试验农场办事处前面的草坪上,第一赤卫队全班人马团团围坐着,一面赏月,一面聊天。草坪上坐满了农场工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人影儿在长老了的草叶上浮动着,烟卷的火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低沉的语声在夜露当中流窜着。他们故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以便说话。——其实这是用不着的。别人都给莫能够猜得出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因此既不去听他们,也不走过来打扰他们;而他们自己呢,却是气闷有余,开腔很少,对着这么一个凉快的秋夜,总觉着十分憋气,象在暑伏天的时候一样。回想起来,自从那回周炳从省城回来,把周榕所说的话对大家讲了,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