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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问,都说没有看见。那时陶华急了,一口气跑上东沙江基围,嘴里大声喊叫何娇的名字。没有人影儿,也没有应声儿。他跑到西边,又跑到东边,象一匹烈马似地大堤坝上来回奔走。忽然之间,他发现东边远处,那十分僻静的地方,有一个黑点。他发狂似地跑过去,同时大声呼叫。但是那黑点没有听见。那黑点在堤岸上,徘徊着,以后就突然跳进了暗绿色的江水里面。那的确是一个人了。那个人一会儿浮起,一会儿沉下,慢慢地漂向江心。陶华赶到那出事地点,看见基围上撂着一把锄头,——不用细看,那是何娇的物件。他跳下水里,奋勇游上前去,把那可怜的姑娘救了起来。上了岸,陶华横抱着她,朝村里走去。陶华一面走,一面擤着鼻子里的水,一面说:
“你干么要这样子呢?才五十块钱嘛!——我借也借得到,抢也抢得来,造也造得成,死也死得出呀!”
何娇没听见他说什么。何娇昏迷不醒地,浑身发软地睡在陶华的怀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许多人围着他们看,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没有一个人不咬牙切齿,义愤填膺,都说二叔公何不周不是人。第一赤卫队的好汉们就要打何不周和郭标两人出气,好容易才叫陶华压住了。三天之后,陶华凑齐了五十块毫洋,外加一块半钱利息,交给何勤,拿去还了账,才算了事。在事情平息之后,有一天傍晚,马有拉着陶华,悄悄对他说:
“大哥,我要走了。我明天早上就走!这样的世界,我忍受不下去了。我现在就要动手干。赢了,马上夺取政权。输了,拉倒!也落得个痛快。你们在这里呆着,等我带领红军回来,杀了管帐何不周、乡长何奵、狗腿子郭标这些王八蛋,给你们出气!”
马有要离开赤卫队去投红军,陶华是早就知道的;马有的这一些话,陶华也是早就听过的;不知道为什么,陶华总是不大相信。他想,红军是个个都想投的,可没他马有这么心急。迫击炮丘照和茅通两个人,尽管是火药性子,也没他马有这么心急。这心急是不是一种托词,是不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陶华实在怀疑。他闷声不响地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慢慢地说:
“要投红军,就全队一起去。一个人单独行动,就是离心离德!”
马有也反唇相稽道:“一起去,那敢情好。可是你们又舍不得!”
陶华听出他这句话里有馅子,只拿眼睛瞪了他一下,没跟他纠缠。后来,陶华还是耐着性子,用好话苦苦地规谏他,希望他回心转意。从傍晚到二更天,一直说到口苦唇焦,把多少英雄烈士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和那些叛徒败类的肮脏卑鄙的下场,都两相比对,一一说尽了,马有还是不动。最后,陶华把心都掏了出来,交给马有道:
“马有兄弟,咱俩是一块儿玩泥沙长大的,我有话瞒了你,就不是人。我觉着你要去投红军,是假话。真要投红军,不会这么不讲道理。——这就很危险啦!这一步,你不能踩空了呀!”
马有冷笑道:“好哇!你既是这么看我,我只能穿了红军军装回来见你了!”
大工棚里面的人,见他俩长久不回来,就一个跟着一个出来看他们。后来差不多全赤卫队的人都跑了出来,索性围成一个圆圈,就地坐下,将马有这件事儿展开讨论。大家都不同意马有单独行动,都众口一词地劝他留下,他只是坚持己见;这样,一谈又谈到四更天,他仍然坚持已见,大家不得已才散了。第二天一早,马有当真算了工钱要走。众弟兄这个送胶鞋,那个送竹帽,也有送袜子,送毛巾,送烟,送钱的。陶华背起马有的铺盖,送他上路。一路上,陶华问这、问那,生怕他缺这样,又怕他缺那样,临分手的时候,又掏出约莫五块钱的一把毫洋,硬要塞进他的衣兜里。那种热肠细心,就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的。马有深深受了感动,那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后来他暗地里把牙一咬,把脚一顿,把心一横,和陶华分了手。走了十几丈远,陶华又把他叫回头,跟他说道:
“你瞧我,差点儿把件要紧事给忘了!你去参加红军一场,难不成不去看看我弟弟么?——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呀!他叫陶实,你记住:实在的实,老实的实。他是周恩来、朱德他们打曲江过身的时候,在‘犁铺头’参军的,如今已经四年了。听说他们时常在南雄、始兴、曲江一带活动,也没个确实信儿。你碰见红军的人,一打听曲江‘大坝墟’姓陶的,兴许有人知道呢!”
马有走了半里路之后,陶华又追上他,再叮咛嘱咐道:
“唉呀,好兄弟!你舍得大家么?我怎么也舍不得你走!这样吧,你去试一试。投上了,你就好好呆着,等着我们;要是投不上,你一定回来,我们等着你。你千万别难为情,别想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别以为大家会拿斜眼睛厉你,——不会的,绝不会的!你一定回来!千万别忘了手足之情,倒去胡思乱想!”
这样,不管陶华怎样舍不得,他们终究真地分了手,各奔前程。第二天一早,马有坐夜车到了韶关。说也凑巧,前年冬天,他来韶关找冯斗,碰上戒严,结果人没找着,住了一两天就走了;这回来韶关,不知怎的,又是碰上戒严。他自怨自艾道:“上回戒‘盐’,这回又吃酱油,真不走运!”他正在街上蹓踧着,又不知怎的,叫一队巡逻兵糊里糊涂地拉进了军营,把他毒打了一顿,说他没有正当职业,又没有店铺担保,不准在韶关停留。那些老总也还客气,只把他的现金和新的手巾、牙刷等没收了,旧的衣物都发还给他,把他赶了出来,要他立刻离开韶关。幸亏他也不傻,还藏了一张五块钱的香港钞票在一件破蓝布衫的衣摆贴边里,才不至于捱饿。他胡乱喝了点水,吃了点东西,就离开韶关,从大瘐岭的方向走。沿途但见五里一个排,十里一个连,到处开烟、开赌,十分热闹,好象这里立刻就要打仗似的。马有自己问自己道:“凭你这个样子,你能找到红军么”想到这一层,他的气就泄了,他的心就凉了,他的腿就软了。后来,他一个回马枪,一口气跑回韶关车站,乘火车回了广州。到广州的时候,大概也只有二更天。他出了黄沙车站,顺着沙基大街走到西濠口,又从太平路、丰宁路转进惠爱路,准备到小北门去找一个番禺同乡借宿。走到宪兵司令部大门口,他踟蹰了一下,连正眼也不敢望一望那阎王殿,只用耳朵听了一听,见没有什么声音,就放胆走了过去。
其实那里面并不是没有声音,只不过隔着好多堵墙壁,那声音,他没法儿听见。比方说,在那儿,在离他不到十丈远的地方,那里面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又丑陋、又凶恶的男人,正在拍着桌子,跟一个站立着的六十几岁的老汉说话。拍桌子的那个人,就是广州的好人和坏人都认识的侦缉课长贯英。站着的那个老汉。就是家住芳村那个收买破烂的冯大爹冯敬义。他虽是个受审的人,却态度从容,心平气和。那贯英虽是个审人的人,却急躁暴戾,六神无主。原来那贯英自从一千九百二十七年间谋杀了三家巷的共产党员周金之后,这几年来,又谋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爱国青年、革命志士。别的杀人比他少的,头脑比他昏的,哪怕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瘟猪,都升了官了,他却依然是个课长。为了这种怀才不遇的局面。他年年月月都在长嗟短叹,懊恼万分。如今又碰上这么一宗案子,他必须去审问一个收买佬,——这用不着审,一望就知道毫无出息。一个收买佬如果也是共产党员,那么,全广州的人都是共产党员了。——真正岂有此理!但是他不能不耐着性子,问了那些循例要问的话。问完之后,他已经十分疲倦,就把头靠在椅背上,眯起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说:
“冯敬义,不要再来糟蹋我的时间了。我们已经有人亲眼看见你跟共产党来往。你现在只要说:你跟哪个共产党来往,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是外江佬、是本地人,你给他做过一些什么事,这就行了。其他不关你的事儿!”
冯大爹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我最老实的。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共产党!”
贯英点点头,看来是相信了这句话的。他一向办案子,都喜欢把事情分做三大类:一类是杀人,一类是搞钱,一类是搞女人。这老流氓看来够不上第一类,跟第三类也是风马牛。“倒是他既然给共产党做事,共产党一定会给他酬劳,”贯课长想道,“说不定还有卢布呢。只是不知道他花光了没有!”主意既定,他就试探冯大爹道:“好,那些你都不说,只管说些别的也行。他们到底给过你多少钱?”冯大爹笑了,玩世不恭地说:“这一辈子,还没人给过我一个小钱。钱哪里是人家给的呢?得自己找!我是找一天、吃一天的。不信你搜去:全家带全身,你搜不出一个‘三分六’!真珠也没这么真!”贯英一听冒了火,。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道:“你要钱还是要命?要钱,我就把你枪毙了!要命,你就把共产党给你的那些赃款,全部交出来!”冯大爹抱歉道:“我要命。人家说,命跟姜一样,越老越值钱。可是我交不出线来,——那玩意儿,我的命里没带来!”贯英一按铃,叫了两个手下进来,又一摆手,两个手下把冯大爹带了出去。他们用毒刑把冯大爹拷打了两个时辰,但是一无所得。这案子的初审,就算这样结束了。
第二次的审讯,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后,冯大爹的伤口逐渐愈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贯英将他毒刑拷打,本来是有两层用意:一层是自己心情不畅,拿他出出气;一层是想讹诈他一下,看能不能弄出几个钱来。往后看见他这么强硬,好象刀斧在前,全然不惧的样子,倒反而对他疑心起来,觉着他虽然不是共产党,却很象共产党。这回看见他一拐一瘸地走进来,贯英却想起了另外的主意,指一指那张木椅,叫他坐下,换了软和的口气道:“好了,好了,前回的事儿别提了。我们换个题目谈谈吧。”冯大爹坐下,拿眼睛望着他,不开腔。贯英说:“你真是守财奴,孤寒种!你宁愿死一丁人,也不愿出一两银!”冯大爹纠正他道:“钱是打不出来的,长官!要是打得出来,你不妨天天打!”贯英瞪了他一眼道:“这样吧。你不肯把钱拿出来,我倒是想再给点钱给你。”冯大爹也使唤鄙屑的神情厉了对方两眼道:“说得到,做得到!瞧你也不会白给我!”贯英见他有点意动,就搓弄着两手,象吃东西之前似地说:“不,不。等于白送,等于白送。我打算送你十块钱,你知道,十块钱——七两二钱雪花银子……”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见冯大爹一动不动,就继续说:“不,我的意思是说,二十块……”冯大爹还是不动,他又往上加道:“嫌少?三十……还不行?四十……你真贪心:五十……五十……你真厉害:六十……”后来见还没动静,他再加道:“算我倒霉!七十……八十!算我服了……九十!这是顶了角了!……好吧,好吧!一不做,二不休。我也是豁出来了:齐头数,一百!”这时候,他十分仔细地观察出:冯大爹的雪花眉毛,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于是他钉住道:
“好吧。就这么办。一言为定!”
说完,他当真从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拉出一个草席袋来,有一只死猫一般大小,装得胀鼓鼓的,是整整一百块毫洋,折合七十二两银子,放在犯人面前。
冯大爹用手把银子轻轻一推,笑笑地问道:“你的条款?”贯英大方地说:“我只有一条。没有‘二十一条’那么多。
你只要说出一个名字就行了!”
冯大爹猛烈地摇起那雪花脑袋来,好象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症候。摇了半天,他才缓缓说道:“你要是喜欢偷仔、地痞、流氓、收买佬的名字,莫说一个,就一百个也行。你要么?你要么?”
贯英不跟他纠缠,好言劝说道:“不要急。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你说出来,我保险守秘密。没有人能说你出卖朋友、出卖同志。你拿了一百块钱,做个小生意,娶个翻头婆,说不定还能生下一男半女的。何必赌气呢?”
说完,也不等冯大爹答话,就把他押回监仓。实际上,贯英虽然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一给就给了十天。第三次审讯是在一个晚上举行的。这时候,贯英对冯大爹已经不感兴趣。对于已经不感兴趣的犯人,他们通常有两种待遇:要么就杀了他,要么就放了他。照贯英想:如果姓冯的真是一个收买佬,经过这么两次审讯,是该屈服了的。而照警察方面的调查证明,姓冯的恰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