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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我知道康赛会对这种生活感兴趣的。
我发现,一旦我坐下来写信,未来的生活根本不用构思,像决堤洪水从天而降,滔滔不绝。我在信中对康赛说,我们可以在新疆找到一块荒地(我总认为新疆荒地太多)去开垦,去播种,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棉花,还想到曾经在康赛的作品里出现过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我们也可以去种棉花或向日葵,以保证我们的经济来源。可以去种点小麦之类的作物,以保证我们有足够的粮食。还可以养一头奶牛,养几只鸡,或者再加上一条狗。不,还是养猫,因为猫吃得少。没有人规定我们几点钟上班,不担心有人扣薪,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找工作。我们只需偶尔去操持一下地里的庄稼,然后,我们就能坐下来喝喝茶,读读书,写写东西。收成好的时候,我们同样可以结伴出游,当然包括康赛计划的去爬冈底斯山。我想像着我们在太阳底下戴着草帽播种、耕种、收获的情景,想像着我们的田地里交替出现洁白的棉花和金黄的向日葵,心里再一次激动不已。我站起来喝了一口水,继续向康赛谈着我的设想。我们还要栽几棵苹果树、梨树,既开花又结果,是赏心悦目的美事一桩。当我们用新挤来的鲜牛奶和刚摘下来的苹果做早餐的时候,那份朴素而又奢华的情调是人们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信刚刚写完,阿原就回来了,我把给康赛的信递给阿原看。唯恐他不明白,又把那本书一起递到阿原手里。我说我太激动了,我都要窒息了,我已不能说话,你自己看吧。我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计划着未来生活的诸多细节,像一只暴雨前的蚂蚁。
看完后,阿原说你的意思是去找一个世外桃源?
我愣在那里。我为之激动了大半天,没想到阿原竟用四个字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在找一个世外桃源?我觉得这四个字大大降低了我的未来生活的品位。我不喜欢世外桃源这四个字,我从来就不喜欢。可是想想我在信里对康赛所说的,不就是要建立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吗?我使劲地摇头,我永远不能接受世外桃源这个词,我也不喜欢归隐和回避。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对生活采取消极的态度,我只是喜欢躲到一边去独自逍遥。所以我不仅不消极,我甚至是积极的。你不能说热爱生活仅仅是努力工作和挣大钱,对我而言,靠打短工养活自己,边工作边旅游,正是我对生活最大的热爱。
阿原燃起一根烟,轻轻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我是认真的,就像我当初决定辍学一样。
我想问你,除了民间艺人和拾垃圾的,你见过谁在乡村里流浪?离开了城市这个环境,你怎样谋生?你说你去种地,你懂得节气吗?你会使锄头吗?你会给庄稼治病吗?种地其实并不简单。
亨利?梭罗也不是生来就会种地的,他还自己建造房子呢,还自己动手做帽子做一切生活琐事呢,你,我,康赛,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你还算进了我?
阿原,试一试吧,别舍不得城市,除了钱你在城市里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如果我们爱上了那种生活,钱又有什么用呢?
等康赛回来再说吧,你真会坐在家里异想天开!
我知道康赛会同意的,他肯定会比我还高兴。因为康赛总是说,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了一种信念而活着。我低下头去,在信的结尾又加上几句:康赛,快些回来吧,只等你一回来,我们立刻就出发,去某个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会创造自己生命中的奇迹,我们会不虚此生。我终于结束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仿佛为今天的一切划了个圆满的句号。
阿原却开始在一旁收拾我的东西。他一边往包里塞着我的衣服,一边说搬家搬家!都是这鬼地铺,弄得我这几天腰背疼死了。
我说我们都搬走了,康赛回来家里没人怎么办?
阿原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我沉浸在发现梭罗的喜悦里,懒得去和他认真。我想,搬就搬吧,就算康赛一接到信就从《漠风》往家里赶,少说也得七八天,到时候我再搬回来也行。或者,康赛回到家发现我不在,应该会猜到我在阿原那里。阿原一边收拾一边嘀咕:老是康赛康赛,他是三岁小孩吗?他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在市中心,阿原带我来到一幢高层建筑前,我仰头向上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亮到黑漆漆的夜空深处。阿原说走吧,十二层。
我没想到阿原的生活已经这么豪华,我不住地惊叹:阿原,你的床又大又软。阿原,你的写字桌简直比乒乓球桌还大。这是卫生间吗?简直是金碧辉煌啊!还有,你的厨房比我们家客厅还大。
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我和老妈的家。那是一栋六十年代修建的五层小楼,公用厕所,厨房设在走廊对面,卧室大而简陋,客厅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饭桌,冬天里我和老妈在客厅兼饭厅的地方吃一只炖了两天的火锅。
我站在阿原像新疆一样宽阔的客厅里百感交集,我说阿原,我现在知道物质的美好了。
阿原说是吗?你不是喜欢梭罗的吗?怎么突然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我想我还是喜欢梭罗的,对阿原的这一切,我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模仿,而梭罗的生活,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
尽管如此,在阿原家的大镜子里,在水晶灯下,我向来的自信还是悄悄打了个折扣。我的衣服显得那样小气寒伧;我的飞流直下的头发也不够帅了,乱蓬蓬黏糊糊的;我的皮肤白里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这一切,在康赛的房间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康赛说他喜欢我的毫不修饰的头发与略带饥饿的脸色,像个忠心耿耿的教徒。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我应该自信地生活在康赛的世界里呢,还是应该忐忑不安地生活在阿原的世界里?我有点惶惑了。
过了几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后,我开始感到无聊极了。阿原总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漫长的一天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无法在阿原的房间里静下心来看书。我很奇怪,这里空无一人,生活设施应有尽有,应该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可我却看不下去。除了昏昏沉沉地睡觉看电视,就是无知无觉地发呆。几天下来,我连时间都搞不清了,老是缠着阿原问:今天几号?
我开始怀念与康赛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自信而充实地活在康赛的世界里。那里就像是青山绿水,永不发腻。而阿原这里,我很快就会生出浑噩饱胀的感觉,像一个吃进了过多油腻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康赛终于回来了。当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阿原家里时,我慌乱得脸都红了。我解释说家里太冷,阿原说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不安全,就让我搬过来住几天,等你回来再搬过去。
在我的召集下,三个人终于坐在一起商讨幽谷之家了。他们一致认为我所设想的生活,一定是在某个人烟稀少的荒山脚下,所以暂且称它为幽谷之家。
阿原说小西,你要有思想准备,在新疆这个地方,去找一块荒地固然不难,但你要知道,这里没有肥沃的森林,这里是沙漠和戈壁。仅有的一点绿洲早就被人们利用了,他们是不会轻易给你一块地的。
我转头去看康赛,康赛玩弄着手中的水杯。过了一会儿,康赛说我也认为最大的难题将是我们找不到这样一块地。
阿原突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得我和康赛面面相觑。阿原边笑边说奇闻!天下奇闻!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坐在这里正经八百地讨论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去建造你们的幽谷之家吧,至于我,我是不会去种地的,当然,你们坚持要去的话,作为你们的朋友,我愿意向你们提供一切帮助,甚至愿意继续和你们做朋友。
康赛突然说到另一件事:这次去《漠风》,最大的收获就是经杂志社的人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有一个人下午三点起床,五点到十二点写作,次日凌晨饱餐一顿,然后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我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很好,一天只吃一顿饭,既减少生活开销,又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多简单!
我趁机截住他的话头说等我们建好幽谷之家,你完全可以日夜颠倒,想怎样作息就怎样作息。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家伙,正儿八经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是当年扛过枪的,丢下工作和老婆,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每天自己生煤炉子,自己洗衣服,早上吃稀饭,中午吃馒头,晚上再吃稀饭,每星期下两次馆子。夜里睡觉就把自己写的书拿来当枕头。
连阿原也被他的朋友们吸引了过去。他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是自己生煤炉子,肯定是某个女人替他干的。等他老了,他会把她写进回忆录。当然,他会用一个好听的化名,还会把她夸张成一个十足的美人。
康赛不介意他话中有话,继续说阿原,我对他们讲到了你,有一个家伙对你非常感兴趣,他说他也想辞职,他想出来跟着你干。
阿原说我看他是想辞职出来跟着你干吧。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天跟着你干,晚上跟着我干。
康赛的兴趣显然正停留在《漠风》之行带来的激动和愉悦中,他喋喋不休地讲着那边那些家伙们,阿原也兴致勃勃地当他的听众。我再也截不住他的话头了,幽谷之家渐渐被抛在一边。我觉得他们是有意的,他们宁可大谈那些跟我们不相干的人物,也不愿和我谈一谈幽谷之家的事情。我抱着《瓦尔登湖》,整个晚上拒绝和他们对话。商讨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无法形容我的沮丧和挫败感。我想,既然如此,我在这里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近几天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激情都投放到建设幽谷之家上了,我画了一张又一张房屋草图,规划我们的菜园,到书店查找有关种植的书籍。现在,这个计划受尽冷遇,我兴致勃勃设想的一切也没有了意义。
趁康赛外出(从《漠风》回来后,康赛就不大坐得住了)、阿原上班的时候,我坚定而又沉默地收拾好来时的行李,再悄悄地把它藏进壁橱,然后我彻底地做了一次大扫除。我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擦窗玻璃,一丝不苟地收拾着厨房,一件一件地搓洗阿原和康赛换下来的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下,我的一双胳膊像煮熟的大虾。一切都收拾完后,我重新换上自己的牛仔裤、羊毛衫,再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着这一切啊,我平平静静地抽着烟,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原准备找份工作,高高兴兴地挣点钱,再去走遍大西北的,可我却懒懒散散地闲呆了这么久,除了乌市的几条街道,我还没去过任何一个地方,好不容易诞生了一个幽谷之家的念头,却又被扼杀在想像里。我还在这里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我原以为我会在一个刻骨铭心的仪式之后,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事件的,可它是那样仓促寒伧,全无一点梦想中的情调。我的一切全都破灭了。想到这些,我终于流下了一点眼泪。我再一次问自己,我爱他吗?我把自己问了又问,我仍然不能回答,爱情是什么东西呢?我听说真正的爱情能使人处于被燃烧的状态,我有吗?
抽完一根烟后,我站起身去做晚饭。阿原快下班了,康赛估计也快回来了。我悄悄买下了火车票,晚上九点将准时发车。我将和阿原、康赛吃一顿最后的晚餐。这样一想,我又流出了一点眼泪。
晚饭端上来了,我解下围裙,重新去梳了一次头,看看不带劲,又涂上点口红。回到桌上时,他们两个已兴致勃勃吃开了。我说别慌,今天我们得喝点酒。
斟满三杯酒,我举起酒杯说阿原、康赛,吃完饭你们要陪我去一趟火车站,我已买了九点的车票,我要回去了。
阿原放下酒杯,康赛也放下了酒杯。
别这样看着我,我该回去了,我本来就是来玩一玩的,我总是要回去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因为幽谷之家的事在生气吧?阿原问。
我怎么会生气?再说我生谁的气?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我的脑子里经常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我说。
为什么突然要走?明年春天,还有以后,我们会有好多计划的,为什么突然要走?阿原追着问。
我无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回去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康赛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