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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
康赛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我不得不防范一些,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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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绝对不想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总是知道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便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床上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睡着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自行消解。
康赛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站了一会,我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我的难题,我也等着它自行消解。朦胧中,我又看见了康赛的那片树林,满眼的参天大树,树干上贴着一首首小诗,那些纸片颜色各异,形状各异,像是那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花朵。康赛也在那里,他随手揭下一张,向嘴里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来。我说康赛,你怎么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赛说我等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气死我了,我只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诗歌长出来,没有地方放啊。我说那好吧,我也来帮你吃。我揭下一张,正要咬下去,康赛扑过来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我睁开眼,康赛抱着被子站在我的旁边。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会了。
我坐起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小西,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上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缩在自己的被筒里,康赛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赛去领奖以前,我们也这样睡过。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个被筒,无休无止地说话,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小西,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在想,下一步我该走向何方?我有个请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过去,在那边办好一应手续,等你一到,我们就直奔棉花地。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多呆一段时间,你正好在陶乐也有事情要做。
康赛,你能去我当然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提前过去呢?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你为什么不在陶乐养息一段时间呢?
我一定得走,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过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树林,不敢去看医院,我不敢看的地方太多了。我想马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我的过去,我想换一副崭新的面孔。
我顿时睡意全消,真没想到康赛这么快就摆脱出来了,他已经开始设想前面的事情,应该算是告别危险期了。我说我明天就送你去车站,要不要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康赛拦住了我。躺下来和我说说话吧,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躺着说话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康赛和晏子在一起时,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彻夜长谈过呢?正这样想着,康赛说小西,我讲一件和晏子在一起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吓了一跳,真的有心灵感应吗?我刚想到晏子,他就提到晏子了。
我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时,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我完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了。我再也不能碰小西了,我已经背叛她了,我永远也别指望跟她长相厮守了。晏子当然不知内情,她以为我是被她感动的,她以为我就是那样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康赛!除了这两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其实我这次不应该再来陶乐,我应该走开,应该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你。但我做不到,我仍然愿意守在你身边,甚至不管你跟哪个男人在一起。
小西,以后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就当我是你家里一只最贴身的猫,一只最亲爱的狗,一件心爱的家具。我会不要任何回报地守着你,爱着你,直到我失去爱的能力。
我在黑暗中抓过他的手,向他靠过去。我们的脑袋抵在一起。我轻轻抚摸着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伤疤,心里掀起万丈波涛。
小西,康赛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家乡的试吻吗?我一直都在为那件事难过。我真是混账,我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夺去一个女孩子的初吻呢?
我笑了一下:你不用难过,你又没有强迫我。
我那时真是笨死了。
是有点笨,我们都有点笨。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犹豫了一下,我说好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点异样,我的心脏好像已经跳出身外,在每个角落里咚咚地跳着。黑暗中,我们像两尾鱼一样朝对方游过去。
天哪,现在的康赛吻得多么好,好像他的全部深情都倾注到了双唇上。他细致地啜饮着,无休无止地吮吸着。在他的热吻下,我渐渐膨胀起来,昏头昏脑地展开了自己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痉挛般疯狂游走,两个人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从各自的衣服里挣了出来。康赛呻吟道:小西,我不管,我要,我不管!
这是一间窗户上带木门的房间,我忘了打开窗户,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很奇怪,我却仿佛看得见两个纤细的身体。康赛有着匀称的肩胛,薄如刀片的肚皮,紧窄的臀部。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趴在一条小狗身上,要命的狂喜驱使他在小狗身上嗅来嗅去,发出快乐的呜呜声,却迟迟不肯张开嘴吃下第一口。
康赛!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邀请,康赛却只顾咻咻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类似哽咽的声音。康赛!我再次喊道。
可怜的饿极了的狼,也许是庆祝胜利的仪式耗去了太多的精力,还没来得及品尝眼前的美味,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长长地趴了下去,再也不能够动弹了。
康赛轻轻离开了我,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喘息声在我耳边消失。一片死寂。我慢慢有点明白过来了。我转过身去,我想安慰他,我轻轻地叫他,康赛!同时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身体。
他猛地滚向一边:别碰我,求你,别碰我。
然后,他就躲在他的被筒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亮时分,康赛抱着被子,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将陶乐好好收拾了一遍,便开始生火做饭,红枣稀饭,这是特地为康赛准备的。
与此同时,我开始趴在灶上给老妈写第二封信。又有很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了,她该担心了。
老妈,因为各种原因,我暂时还不能接您过来小住,我太忙了,好先给您寄上一点钱。您一定不要节约,钱是源源不尽的,您想花便花好了。以后我会定期给您寄上一小笔钱的。
我边写边想,吃过早饭后,我该去邮局了。多谢阿原,他给康赛预付了一笔医药费,多谢唐医生,她帮我们节约了一些,这使我们出院的时候还略有节余,尽管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不想将这节余的钱退还给阿原了,我想将这点节余寄给老妈,以尽我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孝心。
信还没写完,阿原领着康赛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陶乐门口。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傻透了,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搅稀饭的勺子,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这个曾经看我不顺眼的老人,踉跄着冲到我身边,摇着我大哭大喊,儿呀,我可怜的儿呀。
在她的刺激下,我也哭了起来,我推开她,跑向康赛的房间,咚咚地擂门,康赛,康赛,你妈妈来啦!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给他通风报信。
哭啊,嚷啊,吵啊,终于安静下来,康赛的母亲擦掉眼泪果断地说走!我们马上走,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再也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出来了。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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