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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倦怠劳碌得反正不管家务事了,任由他们闹去,孩子卧在长椅子里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静望着屈辱中的阿远,而阿远竟然毫无办法,只能闷着,恨着。
5。宿舍傍晚
阿远跟恒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时,阿云蜷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钦下班后也来了,小屋内一下很热闹,四人赶着煮面吃。
阿钦提起阿雄,也是他们侯硐来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绍给侯硐来的,阿钦说建材行的工资比印刷厂的高,问阿远去不去。其实阿远还耐得住呆在印刷厂里,不过就为的可以更多熟悉一些字,起码也是与文字有关的一些东西罢。
阿云想起什么来,从行李袋子里翻找出一只新表,交给阿远,是阿远父亲托带的。阿远扒着汤面,吃着,忽然热泪雨下。也许为着新表的缘故,为着一下午所受的屈辱,在这只父亲送给他的新表的面前,在他的朋友和阿云的面前,一切已得到了抚慰与解脱。
阿远跟恒春仔得赶去夜间部考试,阿云就交待给阿钦带去工作的店铺。
6。夜校晚上
阿远很快就考完出来了,在走廊等恒春仔,抚弄着腕上的新表,分外珍惜。恒春仔在广告公司画看板,但他对功课显然不行,考试考得很痛苦的样子。
7。宿舍夜晚
已经很晚了,阿远在写信,告诉家里表收到了。恒春仔洗澡出来,一身湿气淋淋,抱怨天热,抱怨考试题目难,讲到他们村子里最会念书的詹仔,每次都考第一名,因为家穷没有参加补习,但那些补习的同学怎么都考不过他,老师觉得很没面子,说他不参加补习罚他跪。考第一名也被罚跪,有这种事!
阿远却想起以前,每到考试时候,父亲就把自己的大表借给他,表太大了,他必须用绳子把表绑紧。经常,借表一星期之后,父亲便会问他要成绩单看。阿远这样在想着,恒春说詹仔现在读淡江。
阁楼的晚上真热,入秋了,桂花蒸的天气,阿远悲秋。
8。自助餐店中午
阿云在店内工作,端东西、洗碗,有人算账,逗她,“小姐多少钱·”“十八块。”“小姐这么可爱这么便宜哦·”她也只傻傻的笑笑。有客人进来,她也只笑笑,等人家点东西。老板娘要她“有嘴花一点,跟哑巴一样!”她还是笑,忽然她看到什么似的,不笑了。
门外对街,阿远站在那边。她不太敢出来,客人多。后来似乎鼓足了勇气跟老板娘说了声,匆匆跑出来,见到阿远,很兴奋,又很委屈似的,讲没两句话,倒又哽咽起来。
阿远是来这里,约了跟建材行的阿雄碰面,大家都是抢着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出来办事情的。
9。建材行中午
阿雄把阿远介绍给建材行老板。老板问他会不会骑摩托车,他说可以学。老板要他下个月来。
10。印刷厂白天
轰轧轰轧的印刷厂里,不觉得日子流逝之速。阿远不但要做厂里的工,也要做家里的工。他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大堆老板家人的衣服,包括绣有“静修女中”的女学生制服,甚至秽衣秽裤。
11。自助餐店连阁楼晚上
礼拜天晚上,阿远骑单车来找阿云,去参加阿雄的欢送宴。
店中已过吃饭的热潮,零星有几个客人,却不见阿云。阿远踌躇半晌,进去藉故买两个卤蛋,然后才敢问平常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呢·男店员指指楼上,说她被油烫到了。
阿远走过窄窄的阁楼,才到阿云睡觉的地方,杂乱的空间,她的床铺四周却整理得非常干净。阿云已听见他的声音,站在窗口笑着看他进来,逆光,只见她把手藏到背后,不等他问,自先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么重……自己没力气……”
阿远问她擦药没有·她点点头。阿远要看,她不肯,待阿远变了脸色,她才把手伸出来,一看,从右手掌到胳膊一大遍水泡和破皮,黑黑的。
问她擦的这个什么药·说是老板娘讲的,擦酱油最好。阿远又疼又气,要带她去擦药,她又怕贵,因为回家是要拿钱回去的。“我替你出!”阿远说。
她知道阿远生气了,只好跟出来。这时阿远才发现她的右脚也被泼到,黑黑的一大片,连脚掌也有,趿着拖鞋,一拖一拖地走。阿远心痛极了,阿云却只管傻傻的笑。
12。中兴医院的急诊室夜晚
阿云手臂及脚全包了纱布。阿远在柜台付钱,阿云一旁看着,见付了两百多,问多少钱·阿远亦不答。找了钱,阿云才一脸惊奇的说:“怎么那么贵!”
13。街道夜晚
阿远骑单车载阿云赶赴阿雄的欢送宴,已经迟了很久。车座后的阿云,感叹着来台北这么久,今天出来最远,可惜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又说,擦一点药,打两针,怎么那么贵·
14。饭馆夜晚
阿雄要去当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约了在这里喝酒吃饭,有些人有钱或物品托阿雄带回家。喝得酒酣耳热,有感叹,有牢骚,有豪言。他们家都是做矿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车站搭上火车,到台北来,做事。竞争激烈的大城市,他们一群人自然鱼集在一块,相濡以沫。
唯阿云是女孩子,静巧的坐在阿远身边,让人经常忘记她的存在,想起来时,她又是坐在那里的,仿佛阿远的老婆。
15。宿舍夜晚
很晚回来宿舍时,他们包了剩菜带给恒春仔,恒春跪伏在地上不知画什么,接过卤豆干一边吃着。
实在应该送阿云回去的时间了,但两人闲闲惜惜的只是坐在那里,脸上还有酒饭后的醺红。阿云莫名其妙的忽然又说:“怎么那么贵。”
阿远问她手痛不痛,她摇摇头,说这副样子,不敢回去,要阿远帮她把钱带回去,还得替弟弟妹妹买一点东西,因为写信来要。问她拿多少回去,说一千四百五。阿远叫她拿一千好了,四百五留着换药用。她不乐意,阿远便说,本来自己预备拿一千五百给家里,现在这样的话,那么两个人的钱加起来除以二,算她给家里的。
阿云哭丧脸,说可是他帮她出药钱,那么贵!阿远问她,一个月领一千五,拿一千四百五,只用五十块呀·阿云认真盘算着,五十块是干什么用掉的,买香皂、牙膏……忽然笑了起来。阿远问她什么,她说没有,再问,她只笑笑说是她们女生用的东西。
恒春画画告一段落,见他们两人只管讲不完的话似的,说阿云穿的那件衬衫太素了,假如让他在上面画两笔一定不错。没想到阿云就把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交给他,让他画。
两个男生都傻了。阿云穿着背心式的内衣,清薄白晰的身体,竟只可以是思无邪。他们为阿云的这种单纯,完全不设防的青春的恣意,却又是那样洁净的,而深深感动了。他们自己也正是年轻的男孩。
16。杂景白天
阿远辞去了印刷厂工作,老板娘把工资算给他,锱铢必计。
下雨天,穿着雨衣的阿远,骑脚踏车载着好几大捆壁纸,在工地四周,道路泥泞,几个壁纸筒滚向阴沟。他扶好车子,下阴沟拾起纸筒,放上货架,再下阴沟,车子又倒了,刚捡上去的纸筒又滚下来。汽车在按喇叭,他只好先上来把车子弄到一边,再去把壁纸抱起来放在车架上。当他去抱另一捆壁纸时,车子又倒了,雨中,呆立的阿远。
他开始学摩托车了,经常在河堤边的砂石地上练习,掣来掣去,绕着大弧线飞驰。
17。淡水线火车上白天
有一次,他带阿云去淡水玩,还是阿云向老板骗说老家有事,请了一天假,才能出来的。
他们坐火车经过观音山时,两人趴在窗口,阿远教她辨认观音的巾冠、额头、鼻子到下巴的轮廓。当时他心中想着,上次他拿钱回家,母亲问他钱怎么少了,他骗说学校要交一点钱,母亲看看他说:“你有读大学的命啊·”他还骗阿云的母亲,说阿云变白变胖了,一个月两千块,留五百块够用,不必担心。阿云的母亲似乎很相信,说都市人吃得好,又不必晒太阳,当然会白会胖,要阿远多照顾她,不要让她在都市学坏了,跟其他女孩一样,一回来装扮得跟“黑猫”一样。阿云的母亲笑着说:“她变好变坏,以后都是你的人啊。”
18。学生宿舍白天
这是一间典型的淡江建筑系学生的宿舍,屋中布满了焦灼、叛逆,而又颓唐的气氛。詹仔和他的大学朋友们,或坐或卧散在屋内,严厉的争辩着大约是存在主义之类的哲学命题。
阿远把几本新潮文库和上一期的大学杂志拿来还给詹仔。他与阿云坐在他们当中,虔敬的很想听懂他们的谈话,阿云显得不安闲,且惶惑自卑起来。
19。淡水镇渡船口傍晚
后来他们在渡船口那里吃鱼丸面线的时候,阿云说明年她想去念补校。阿远问她干嘛·她说他不是想考大学吗,她不要以后他大学毕业,自己才初中毕业。阿远说算了,他哪考得上大学,就算考上,哪有钱念,除非当兵回来,考夜间部。阿云说:“我可以赚钱啊。”
阿云无心的这么说着,阿远却记住了一辈子。
20。自助餐店白天
又过了一年,现在是初夏。
阿远骑着摩托车在店前等阿云,货架上一堆建材。阿云正和老板娘在讲话,笑嘻嘻的,头发长了很多,垂在肩上,衣著依然朴素,倒没什么改变。然后阿云拿着小皮包出来。
阿远问她端午节他们店不是要做很多粽子,老板娘肯让她出来·阿云说讲了要去买东西回家,反正让他们扣钱就是了。
21。百货公司外白天
阿云提着一些东西出来,阿远频催,因为他是利用送货的空档载她出来的。两人一出门走到停车位,发现车子连建材都不见了。
22。杂景白天
两个人傻瓜般的到处找车。停车场,街道,中华商场,后面的私人收费停车处,巷子,四处穿梭。阿云提着那些东西跟着阿远,最后两人都绝望了。
当他们算了算摩托车连建材,要赔将近一万多元时,阿远也许急疯了,看到一辆很像的摩托车,竟然会说想偷过来。他说只要接通电门的电线就可以发动了,叫阿云把风。他才在找电线的当儿,阿云就哭了,他只好放弃。巷子中,是两个在都市边缘里无能为力的小孩。
23。杂景白天
自助餐店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端节休假乙日,明天照常营业”。
北门邮局,阿远和阿云在写信,然后阿云把本来买好的东西用包裹寄回去。
他们傻傻的坐在公路局西站的侯车椅上,看许多返乡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鱼贯上车。
24。电影院外下午
这一天下午,两人只有去看了场电影,看得也无情无绪。走出戏院,阿云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没说话。阿远想逗她开心,反而惹着她,扭了起来,说想回家。阿远骂她神经病,两人就吵了起来,吵一场完全无聊的架。
正僵着的时候,有辆公车靠站,有人下来,阿云就在车子即将关门的刹那,跳了上去,亦不管是哪一路车。
25。海边傍晚到深夜
阿远灰心透了。想走得远远,远远的,离开阿云,离开人们,离开这个拥塞的城市。
他到海边时,下起牛毛小雨。天很低很低,林投树业那里,有人在烧冥纸。一种死亡的心情。他也不知恍荡了多久,没有想到要回去,结果也没有车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队两个充员,把他带回营地来。
他就跟几名士兵一起吃了晚饭,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是“芬芳宝岛”节目,竟在播映报导矿工的生活。透过荧光幕出来的画面,似乎被粉饰上一层什么,令他觉得生疏,怪不是味道的。他从凳子上忽然倒跌在地,发烧生病了。
夜静里的海潮声,松涛声,阿远醒来,睡在军营里。暗中,似乎是烟头的火光,乍星乍灭,营堡外卫兵的额前有一盏黄灯。
也不知是祖父跟他讲过,还是记忆中真的存在着,他仿佛听见许多亲人围在他四面,说他过不了这一夜了,长子呢,真可惜……那是他一岁的时候,病得快要死了,后来不知听谁讲的,吃了一种草药,拉出一堆黑尿,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亲是祖父的养子,答应过生下的第一个男孩跟祖父的姓,听说生下来阿远后,有点要反悔的意思,言而无信,所以阿远才病得快死。自从阿远姓了养祖父的姓之后,身体就比较健康起来。他在此刻的黑夜中,像是看见那个腹胀如鼓的婴儿,给母亲抱着,带去教乩童占卜吉凶。
26。自助餐店的楼上白天
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