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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_朱天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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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了门出来上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民脚农民手。过了中年想要讨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二十岁的毕妈妈熟悉。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晰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的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的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毽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的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每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格格的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嬉闹,沉静的面容只是看着、看着,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日落之前忽然辉烧的晚霞。

    毕妈妈的国语甚至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毕妈妈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家常毕伯伯毕妈妈几乎少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得听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说:“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吓。”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生生皮鞋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都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耍宝逗我们姐妹笑坏了,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的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登登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的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凉亭里分月饼柚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一旁俐落的剥柚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柚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天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希奇,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的像拖了一篷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谁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嘛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熟悉。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忽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毕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的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毕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预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劈拍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拆拆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囝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囝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

    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嘤嘤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毕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人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不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方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坚强,把丧事办得整洁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竟至恸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话,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惜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巴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轻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嗄,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边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绶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四周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酢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中华民国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的:“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5

    一九八二·五

    张蕙贞柔媚温顺。王莲生帮她开寓贴条做生意,又娶了她,可她总得不到王莲生的心。王莲生倒还更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那时候双玉尚锋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第三组黄翠凤

    黄翠凤——罗子富

    黄珠凤

    黄金凤

    黄二姐老鸨

    赵家妈娘姨

    小阿宝大姐

    高升罗子富的管家

    诸金花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与黄二姐是结拜姐妹,上海滩有名的“七姐妹”。

    黄翠凤凌辣,手腕高明,顾盼神采,是长三行业中之翘楚。上海的客人她只做两户,一位罗子富,一位钱子刚。她使罗子富折服于她的“风尘奇女子”的格调,爱上她。此后为了赎身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太大,在罗子富疑心被她敲竹杠之际,又演出易妆缟素替父母补穿孝的戏剧性一幕,使罗子富重新再恋慕起她来。但她倾心的是钱子刚,鸨母甚至怀疑她倒贴。

    罗子富山东人,紫膛面色,三绺乌须,是江苏候补知县,有公差在上海。豪气,憨直。

    黄二姐是娘姨出身,做到老鸨,手下曾有七、八个讨人,自己亦姘头无数,算一档角色了,但碰到黄翠凤也没辙。

    黄珠凤蛮平庸,黄二姐的讨人,老是打瞌睡。

    黄金凤娇小玲珑,有人缘。

    诸金花是么二(二等妓女)人才,怯懦不登台盘。

    第四组客人与倌人

    朱蔼人——林素芬

    朱淑人的哥哥,兄弟俩是官宦人家。

    汤啸庵——林翠芬

    是朱蔼人的得力朋友,与洪善卿三人常聚首。

    葛仲英——吴雪香

    葛氏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清瘦面庞,长挑身材。

    陶云甫——覃丽娟

    陶玉甫——李漱芳

    李浣芳

    陶氏兄弟系上海本城的宦家子弟,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

    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生死恋在他们这个社交圈里是一则奇谭。妹子李浣芳憨稚可掬,十二、三岁的清倌人。

    姚季莼——卫霞仙或马桂生

    姚氏做官。

    几点说明

    1

    按原著,诸倌人的年龄皆不到二十岁。最小的如李浣芳十二岁,周双玉十三、四岁。卫霞仙和马桂生十九岁,算年长了。蒋月琴超过二十岁,已是见老。

    电影无法这样复制。由于从前的人成熟得早,其应对进退,与待人接物之际的成熟度都较今天的人也许要早个十年、十五年。所以电影里角色的“影像年龄”可升高至少十岁无碍。例如张曼玉演沈小红,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宜。

    2

    一等妓女叫长三,因为她们那里打茶围(访客饮茶谈话)三元,出局(应名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二等妓女叫么二,打茶围一元,出局二元。

    女说书先生在上海沦为娼妓,称“书寓”,自高身价,在原有的长三之上,逐渐放弃说书,与其他妓女一样唱京戏侑酒。长三也就跟著书寓称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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