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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也有:汉奸、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
“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克叫的尖寒。
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
“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
川岛芳子,即华裔金堂辉,乃肃亲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进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
芳子脸上种情渐变。
继续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
——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头,惶惶地里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
“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师满目同情,但他无能为力:
“川岛浪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经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进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汉奸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尽。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呼略呼嘻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
“呀”
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叠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
“二万五?”
“不,’他道,“三万。”
也罢,三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
——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己温,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