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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护法运动的南北内战,南方比较站在下风。第一,他们(如陆荣廷、唐继尧等)在中国政坛上本是割据自雄的地方军阀,原无藉藉之名;第二,他们彼此之间也互不相让,群龙无首,引不起国人尊敬。这一下,乃予久居沪上著书而静极思动的前临时大总统孙文以可乘之机。
孙氏原对南北军阀同表其憎恶。但孙氏南人,且南方军阀如唐继尧、李根源等又多曾籍隶国民党(63),与孙氏本有党谊。由孙氏出面领导南方实力派,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幸政治是现实的,历史声望成分不大,搞中国政治要东山再起,得有地盘、有钱、有兵。就在这无兵无权之时,谁知天外飞来财源;中山忽然无中生有发了一笔两百万元的横财。
事缘当府、院之间为对德宣战问题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孙文则站在「反参战」这一方而反段。其动机可能是出于爱国之善意恐实力派籍口参战,向列强借款自肥谁知欧战双方却都在背后努力,各为私利以援助「参」、「反」两派(64)。孙氏既然反参战,则协约国对方的德意志和奥地利乃不惜以重资(也可说是「贿赂」吧)援助孙氏,搞反参战。德国政府于是运用国民党分子、孙氏亲信的留德学生曹伯亚,私下贿赂了孙氏两百万银元(65)。两百万银元在民初可是笔巨款!
孙氏得此秘密贿金,乃如鱼得水,重入政坛。在此之前,孙蛰居沪上,无尺寸之土,无一刃之兵;旧有革命同志或散居各地,或投机贩卖股票(66),作个人生计。原来拥孙之政客武人,对此失势元老早已失去兴趣。但是孙氏顿成巨富,则一切均因之改变矣。
第一,那批失业失职的「老国会议员」,原是一批足资号召的政治力量,如今孙氏可资遣其南下,「恢复国会」以抗段。
第二,北洋军阀一向歧视海军,因海军在内战战局中作用不大。同时海军多系南人和国民党,与北洋军阀本来格格不入,常遭扣饷扣费,积愤已久。孙氏今日一掷百万,彼此又有旧谊,程璧光所率之海军第一舰队乃于孙氏拨以巨款后,愿随孙公南下「护法」(67)。
有金钱、有「法统」、有武力,孙氏遂浩浩然南下广州,割据自立。然搞法统的国会人数不足,乃只好组织个「非常国会」和「中华民国军政府」,举孙氏为大元帅,开府广州,以与北京政府分争帝国主义唾余之「关余」(68),同时亦与北京政府作法统之争对列强自称为中国之唯一合法政府,要求列强承认。此一南北两个实力派政府之对立,孙氏实是始作俑者。此一国家分裂之局面,迄今未已(69),读史者能不慨然!孰是孰非,公正的历史家实难下笔,今但言其事实而已。
有主题,无方法
但是我们写历史的人在七十年后回看这段民国初年的史实,有数种现象盖可肯定:第一,民国初年的中国绝无搞议会政治的可能性。孙、袁二人都主张寡头政治。孙之「军政」主张,在理论上是暂时的。将来他的党会对人民「训政」,然后主动地「还政于民」,实行「宪政」。为着实行「军政」,孙氏是不择手段的独裁专制,甚至丧权辱国亦在所不惜。孙氏之所谓「军政」,事实上和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政策是一个铜元的两面;和后来毛泽东「枪杆出政权」的政策也并无二致。只是他们都抓不到这「主题」,而未找到解决这主题的正当的现代化方法而已。孙氏不择手段之余,也只是把自己的政治地位降低到一个与众无异的地方军头而已(70)。
第二,袁世凯想做皇帝,实际上是和孙氏一样要搞个寡头政治。他的「从龙之士」如杨度等六君子,也都是学识兼优的老革命党员。他们和孙公的看法是一样的,认为议会政治在当时并不切实际。他们主张帝制,亦何尝不想搞出个「英国模式」的君主立宪来(71)。可是他们忘记了康、梁覆辙的教训,搞错了方法,以致成为历史上的笑柄;而最倒霉的要算美国那个书呆子古德诺,他的一番善意、两件条陈不特全被歪曲,他个人在美的政治前途也全付诸东流,在学术界亦几乎身败名裂,令读史者为之叹息(72)。
前已言之,孙文在一九一三年搞了个清党运动之后,已变成个当时中国政坛上的寡头政客,与众不同的是:
1、他有十余年之久的革命历史和位至总统的国内外声望;
2、他是个有现代思想和知识的政治领袖;
3、他有套合乎逻辑、言之成理的「主义」,颇能服人之口,甚至服人之心。
4、他有个松散的,但是毕竟存在的政党(73)。
但是从实际政治来说,中山却有极多的弱点。他没有兵、没有地盘,更没有钱。孙中山革了一辈子的命,可是他所忙的只有两件要事。第一是筹款;筹款的对象是华侨。但雷声大雨点小,他并没有筹到多少钱(74)。他加入过地下帮会的「致公堂」,但对这个充满「老朽昏庸」的帮会却失望之至(75)。第二是除掉少数烈士型的同志之外,他收买雇佣兵(尤其是护法之役)去替他打仗。而这些雇佣兵如滇、桂、川、湘、粤诸地方武力,其素质之差,远不如以袁世凯「北洋新军」为班底的直、皖、奉诸系(76)。
中山虽无钱无兵,却心心念念要学段祺瑞来用武力统一中国,参加内战,并不自量力地大搞其北伐(77)。结果终中山之世,他连个母省广东也未能统一;由于他的号召而赴粤「就食」的客军,却把他的母省故乡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78)。可是中山对打仗兴趣之大,枉顾民命,简直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当一九一八年广东督军莫荣新与之龃龉时,孙氏竟登上军舰要炮轰督署。那舰长为了怕伤及平民,不愿开炮,孙公大怒,竟亲自操炮轰之这恐怕是民国内战史上,主帅亲自开炮的唯一例子吧!至于伤及多少无辜平民,那就史无明文了(79)。
总之,中山在民国初年是个勇于内战的地方武力。他的主要目标,也和其它主要军阀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等所希冀的「武力统一」初无二致(80)。
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但自袁世凯死后,各派系打了十几年的内战,谁也统一不了谁。小寡头随处皆有,而大寡头却始终出不来(81)。其情况从近古史上看,颇似「五代十国」(九〇七~九六〇);从远古史上看,则颇似战国七雄之争。七雄何以终为虎狼之秦所统一,便是赢秦氏找到了一个新的富国强兵的方法。中山打了十来年内战毫无结果,最后终于从顿悟中发现了一个新方法,这新方法叫做「以俄为师」(82)。
苏联模式之发现与仿效
「以俄为师」这口号是孙中山叫出来的。他抓到「武力统一」这个主题,最后也抓到了如何以武力统一的方法。他找出这法则来,虽无缘及身而见其成,他的继承者蒋介石却接了下去做。中国共产党在「江西苏维埃政权」时代,毛泽东的「枪杆出政权」的法则,在其著作中也讲明「蒋介石是我们的老师」(83)。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蒋介石背叛了他的老师孙文「以俄为师」教训的结果。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以后。蒋就不再以俄为师了;最后弄出个「独裁无当,民主无量」的失败结果(84)。千秋大业,及身而败,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最近三十年来的中外史家,包括我自己,都一直在搜寻中山「以俄为师」和什么「三大政策」的本末。从公开史料到中俄秘档,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其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考据,都无关宏旨(85)。
吾人如熟读中国的《国父全书》和俄国的《列宁选集》,便知从孙氏在一九一三年改组国民党起,他在思想和方法上已经和列宁大体一致了。在一九一七年之后,列宁一举而推翻了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并赶走了四围入侵的帝国主义势力,孙公不免为之耳目一新。他所搞的「慎施命令」那一套(86),正是列宁所搞的「领袖独裁」、「职业革命家」等教义的精华所在。孙的思想也是列宁的具体而微。两人思想既属一体,两人行为原可一拍即合(87)。列宁成功之后,孙氏面壁九年,始大彻大悟,乃尽弃所学而学焉 一语破的:以俄为师。他未竟全功便死了,蒋介石半途而废,毛泽东则青出于蓝(88)。
「以俄为师」只是个阶段
国民党内有些史家在鸡蛋里找骨头,说中山「以俄为师」只是学其「用」而非习其「体」。中山的「军政」之后,还有更伟大的「训政」和「宪政」呢!
但是过去六十年的史实告诉我们,孙中山「以俄为师」的最大目的,是把俄国模式中最有效的方法学来,作逐鹿中原的武力统一之用。统一之后的中国是个什么模式,孙中山也只是说了一大堆空洞的理论(89)事实上,国民党六十年来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训」过「政」呢?到目前为止,国民党自己还不是在继续「受训」吗?
至于列宁那一套,最有效的也只是「武力统一」。统一后的苏联,除了个伟大的军国主义之外,又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列宁所搞的是用暴力破坏了帝俄的封建专制制度。把这制度打碎了,怎样建造出一个富强康乐、自由平等的社会主义的大国来,列宁并没有留下蓝图。他的老师马克思也没有讲个明白。我国古代政治家陈平告诉他的主子刘邦说:「陛下于马上得之,不能于马上治之。」马上得之是破坏的结果;下马而治之,则要凭一点一滴经验之累积。智慧与机运并用,不可凭空臆造,奢谈什么什么主义。
七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孙中山的「以俄为师」也只是个阶段;一个「马上得之」的阶段。这个阶段的作用是「武力统一」和「枪杆出政权」。这阶段一旦从历史上退去,马上既不能治之,则下马而治之,就得找出个新的主题、新的方法才是正确路线(90)。
现阶段也应有个主题
一言以蔽之,在中国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孙中山的伟大,便是他抓住了两个主题,领导了两个阶段。毛遂说:「诸公碌碌,皆因人成事者也。」中国发展至今,因人成事的阶段已逐渐过去,在历史的现阶段,我们要找出我们自己的制度来,下马而治之才好。
注释:
(1)见本书第一册第一篇。这篇二十六年前所发表之拙作,自觉可修正之处甚多,然「阶段性」这一假设,则个人看法至今未变也。
(2)近代革命家,差不多都是一次革命论者,认为人类所理想之社会。可以一蹴而几 ,而不知人类社会之进化是没有什么「最后阶段」或「最后型态」的。在中国思想界,首先介绍此一概念的便是孙中山。他在「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发刊辞上,便主张「毕其功于一役」。见《民报》第一号,一九〇五年十月,发行于东京。
(3)国民政府于民国二十九年四月一日明令尊称孙文为「国父」,见当时政府《公报》及各报章。高荫祖编《中华民国大事记》(台北,世界书局,一九五七)及刘绍唐编《民国大事日志》(台北,传记文学社,一九七三)第一册,均有记载。称中山为国父,早于一九二五年中山逝世时之哀思录等均已倡之,见伍达光编《孙中山评论集》(广州,中国国民书局,一九二六年六月再版。初版序言为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然多为「私谥」。政府明令则始于一九四〇年四月一日。
(4)笔者遍翻《国父全书》、《孙中山全集》、《选集》、《孙中山先生二十年来手札》一类书籍,孙氏除少数带有机密性,或是致日友人之函札署名「中山」之外,其它公私文件,悉用「孙文」。满清及袁世凯对孙公之通辑令,亦用「孙文」。参见《清德宗实录》第五册页三四二九。
(5)见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台北,远东图书公司,一九八二年版)第一集。页一五。
(6)见《梁任公年谱长编》(台北,世界书局,一九六二)上册页一〇三、一四〇;并见前注吴书页二三七。
(7)《团结报》(北京政协发行)一九八五某期亦有短文纪此事。
(8)见注(4)。
(9)见《孙文学说》第五章;参阅《国父全书》(台北,国防研究院印,一九六六)页一九。
(10)见魏源撰《海国图志》序。
(11)张之洞是魏源之后新派的发言人。他所主张的「体」、「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已不限于西洋之科技矣。
(12) 梁启超认为他和其老师康有为虽同主张「变法维新」,然渠已比其老师托古改制的「今文家」,半坛醋的西式君宪论又迈进一步。参见张朋园著《梁启超与清季革命》(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