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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长江流域被卷入长毛区的汉族男士,一旦脱离长毛,第一椿事便是剃头修面。安全考虑固属第一,另一则是卫生上的要求。理发之后,无不有「还我头颅」之感。吾人读过十数家清人类似的笔记,纵使是亲洪杨者,亦有相同描述也。
至于洪杨诸公所炮制的那些天父天兄「下凡」的「诏书」,其荒诞固无待言,其鄙俚之词,亦酸人骨髓那个张良、陈平、王安石、周恩来……吃得消呢?真是「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
没有知识分子来为二公出谋画策,而二公又不愿依样画明、清两朝之老葫芦,那他们的政治设施就愈来愈走样,愈没章法了。
第一,洪杨没个中央政府。洪塾师熟读四书五经。根据《周礼》,他搞了一套王国官制来,官分爵职而以爵为大。「爵」自天王以下有诸「王」(最尊者有东西南北翼五王,世袭罔替)。
王之下有侯。其后王、侯之间又加义、安、福、燕、豫五等勋爵,以赏有功。
官职则文武不分,最高者为丞相。其下有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排长)。丞相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各有正副,共十二级。其它官位亦各有正副,乃至「职同」(如国民党军中文职什么同上校、同中校等所谓「军简一阶」、「军荐二阶」等等名目)。其后官爵混淆,又弄出些什么「义上王下」的天将、朝将、神将来。
其实天朝是没个可行的制度的。「天王」这个国家元首,似乎是个虚君制。按《周礼》称「王」,不称「帝」。看来又像伦敦的英王。但他有个六官丞相的中央政府,却没个首相,因而六官丞相皆有位无权。
真正在中央大权独揽的是东王,而东王则与中央内阁无关。他有他自己独立的行政系统,一般称之为「东殿」。「东殿」之内自有六官丞相,分掌国政。东殿甚至可以单独举行「科举」,名曰「东试」。一八五三年东试秋闱的题目叫「四海之内有东王」。所以「东殿」实在和国民党时代的「委员长侍从室」,和共产党时代的「林办」,差不多性质,只是权力更大得可怕罢了。
洪杨合作时期的太平天国一直是军事第一的。所以天朝行政一直也是军政不分的。因此太平政制第二要值得一述的,是它没有个地方政府的制度。南京事实上只是个堡垒、军营。扎在孝陵卫的清军「江南大营」距朝阳门(今中山门)只数里之遥笔者在南京当中学生时,乘公共汽车,两站路也。所以洪杨的天京日夕皆可听到炮声。只是清军十分窝囊,连朝阳门一块城砖也打不掉。
太平军在苏浙皖赣鄂诸省所占领的其它城镇,很少占领过三年以上的。所以它没有多少「地方」需要治理,因此也就没个「地方政府」了。中外史家历来所讴歌的所谓「天朝田亩制度」,事实上这宗社会主义的土改方案,只是个无名氏的纸上作业。和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一样,一天也没有施行过。至于在解放区暂行征税办法,太平军所实行的制度,还是最简单的老办法「照旧完粮纳税」。他们搞不来什么「三三制」呢!
可是太平军打仗,动辄十万八万人,军饷哪里来的呢?上引史学权威郭、简、罗诸前辈,都未能说服我,有关太平天国的财政问题。
在五○年代末期,有一次我和适之先生谈到「红学」上有关「江宁织造」的问题。胡先生说,江宁织造曹寅是内务府的采购官,同时也是康熙爷的特务,在江南打统战。余不谓然也。
我认为明清两代的「江宁织造」,是和汉代的盐官、铁官,唐宋明的丝官、瓷官、茶官,与民国时代的烟酒专卖一样,是一种替朝廷捞银子,与民争利搞「国营企业」的商务官。谁知这一「大胆假设」,一经「小心求证」,竟不出所料。它不但为「红学」、「曹学」开了个新渠道;它对治太平史者,也提供了新的「烟丝披里纯」。
洪杨割据东南,内战打了十余年,丝茶之功不可没也。「太平天国」实在是中国内战史上,第一个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啊!这也是「转型」期中特殊的历史现象之一吧!
经营丝茶,禁绝鸦片
若论丝茶贸易对太平天国的关系,专书也、博士论文也,岂可轻碰?然既已提及,则不妨三言两语为读者略陈之。
盖十八、九世纪中我国对外贸易,一直是巨额出超的。欧美原先运来者只是整船整船的白银,而我们出口的则是大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是这一出超贸易至鸦片战前,突然逆转,因为英商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和土耳其发现了鸦片。他们可以无限制供应,我们也可以无限制内销。因此我国顺差贸易,顿成逆差。迨两次鸦片战后,西人可公开对华贩毒,这一来黄河决口,烟毒泛滥,我们就不成个国家了。
可是我国财富集中在东南长江三角洲;外贸的死结则全在鸦片。一旦能把鸦片根绝,则外贸便顿成顺差,黄金白银自会滚滚而来。以我东南人才之鼎盛,资源之丰硕,「四小龙」何足道哉?果然一八五三年天王定鼎金陵,彻底禁烟。据祁寯藻著《贼情访问记》所载:「贼(太平军)禁食旱烟、水烟、潮烟。有吸鸦片者立杀。」长毛杀人,可不是讲着玩的啊!所以东南烟毒,一时皆绝。
鸦片既绝,而丝茶出口如常。时不旋踵,我长江下游外贸,顿成出超。斯时湘淮军尚未出现;洋人务利,也正在观望,为向交战双方发战争财,且帮同维护秩序以增加贸易。黄金白银漫天飞来,也大大地刺激了丝茶的生产与出口。一时生意兴隆,长江下游竟成后来四小龙之鼻祖,出口陡增。
前文已言之,洪杨入南京之后,把百工技艺,按性质编入「百工衙」和「诸匠营」。「把生产资料收归国有,废除了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以手工业国营的形式,代替手工业工人个体生产……」(见罗著前书页八三九)。在这些百工衙、诸匠营中,洪杨搞得规模最大、最成功的便是制丝绸的「织营」和「机匠馆」了。
南京在历史上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在洪杨入城之时,城内有织机五万架,几乎有半城居民靠其为生。长毛现在把它集体化,全城成为一大国营工厂。厂内工匠数万人都加以军事管理,分编为五军,官长俱以本地人充之。因为这是纯技术性的工作,长征老干部,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也。(见张汝南《金陵癸甲摭谈》)
据说这个伟大的工厂从构想、设计到执行,实由一位汉口绸缎商吴复诚一手搞起的。他城破时在金陵,乃通过一个有免死特权(长毛北窜长江时有「两广人不杀」的默契)的粤人叶秉权,说动丞相钟芳礼来主持实行的。这所伟大的国营工厂既然是太平朝国库的主要收入,则朝廷对本厂的两万机匠,免兵役、减税捐,也特别优待。因此该厂亦成为本城富商士绅的避难所,故颇为人知也(见简著前书,页五○八~五○九及所引杂书)。
所以当年湘淮军中都知道长毛有钱而缺粮。试看天王东王的大兴土木、讨姨太、摆场面,在在皆是暴发户的作风,钱哪儿来的呢?原来他们也有个像资本家荣毅仁的绸缎大王吴复诚,在替他们打算盘啰!他们搞工商业和外贸,搞出了兴趣和经验来,其后虎踞苏州的忠王,坐镇常州的侍王,都大搞经济,大兴土木,而黄金白银硬是挥之不去。笔者闻诸深知淮军的老辈乡人说:当淮军打下苏州,进入忠王府时,只见府内后花园中竟堆了几座银山,「高与屋齐」。李鸿章也曾亲自进入忠王府视察,惊叹其华丽,直如仙境。至于这几座银山后来哪儿去了,他就三缄其口了。
禁鸦片是与虎谋皮
长毛有钱是事实。但长毛的军纪也有足多者。全军不烟不酒,不淫妇女,不奸小弟;动不动就斩首不留,给老百姓的印象,是「杀以外无他法」(其实亦有「他法」,只是不如砍头那样干净利落罢了)。加上上下笃信宗教,确守「天条」(仿诸《旧约》中的摩西「十诫」)。「早请示、晚汇报」,最初真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在一批军事天才领导之下包括晚期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四眼狗陈玉成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与松散窝囊、军纪废弛、斗志毫无的政府军八旗军和绿营兵相比,实在是判若天壤。
【附注】旗军为满清政府驻防各地以旗民世袭为主的职业性国防军。绿营则为各省征募的省防军。
由于太平军十分精锐,洪杨在南京「进城以后」,派兵东取镇江扬州,西征安庆九江武汉,无不得心应手,足使千里长江(上达武汉下及吴淞),终成天朝内河。
其北伐兵在李开芳、林凤祥两将军率领之下,北上皖豫,最初也势如破竹。当然纪律森严的太平军,亦有其意想不到的君子之失他们严禁鸦片,又谁知道这项爱国行为,竟成为天朝覆灭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呢?前已言之,鸦片原是十九世纪扭转我国国际贸易顺差、逆差之关键商品。而当时所谓国际贸易者,对英贸易也英商占中国对外贸易额百分之七十以上;航运则九十以上也。转中国对外贸易从逆差至顺差,则首受其殃者何人不言可喻也。所以英国绝不能容忍中国成个禁烟国家,而洪杨诸公偏要禁之,则戈登将军,及其常胜军之出现,又岂是历史上之偶然哉?!
天真的罗尔纲教授在其大著上时时惋惜,太平军未能配合刘丽川的小刀会打下上海,赶走帝国主义(见罗著等篇)。帝国主义是那样容易被赶走的吗?一代贤豪的林文忠公都丢盔卸甲,老塾师洪秀全有啥除洋的神通?!洪杨欲觅外援,就得与满清竞抽大烟。洪杨如禁烟到底,则英帝就要把你剿灭到底。英国是老虎,鸦片是虎皮。与虎谋皮,哪有不被老虎吃掉的呢?
果然英国在一八六○年烧掉圆明园,打赢了「第二次鸦片战争」(The Secondopium War,也叫The Anglo…French Chinese War,英法联军,1858~1860),签订了《北京条约》,取得了对华一切特权,包括对鸦片毒品的公开合法贩卖。逼死了咸丰爷之后,他就要掉转枪头来对付那个糊涂虫洪天王了。
垄断海外汉学界对清季外交研究的哈佛学派,一直高唱「鸦片战争不是为着鸦片打的」(The Opium War is not for Opium)。如今费正清先生虽已作古;我还想正告费公的门徒们一下,不但第一次「鸦片战争」是为着鸦片打的,「第二次鸦片战争」还是为着鸦片打的呢!(参见拙著United States Diplomacy in China。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4。p。232。)不信你再查查中国海关帐目;研究研究常胜军的来龙去脉。只是这些事只能为知者言。洪天王那批乡下哥儿们,哪里知道呢?
称王太早,圣灵乱封
太平天国在洪杨领导之下的军事和工商业经济,搞得都还不错,所以他们「进城之后」还能搞出个像孙权那样的东吴割据之局其后石达开领兵去四川,也是想去做刘备去的。
可是洪杨所领导下的政治再夹杂着一个二百五的洋教邪门,那就一塌糊涂了。
朱元璋当初造反时,颇能礼贤下士。所以还有个举人朱升给他一点忠告,叫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洪秀全在政治上犯的第一个严重的错误,便是「称王太早」。他还不过只有喽啰二三千人的时候,在永安他就称起王来了。他不但自称天王号万岁,他底下五个王东西南北翼,也分别成了:九千岁、八千岁、七千岁、六千岁和五千岁。
这一来不得了,不但他自己不能再有心理上的满足;他底下那个连环套也不能再升了。设若那个文武双全的五千岁翼王石达开,忽然建了个三箭定天山的不世之功,要升官了,他的上级跟着升。别人犹可,东王就不能再升;一升升到「万岁」;搞成天有二日、民有二主,那还得了?!
再者,在他们的宗教里面,可能是由于洪氏对耶稣教神学之无知,他把杨秀清封至高于他自己一级。杨在教里的头衔是:「禾乃师、赎病王、圣神风、劝慰师……。」其中尤其是圣神风这个神位在耶教「三位一体」(Trinity)的教义中,他是和上帝与耶稣同列的。
三位者,圣父(上帝,Father)、圣子(Son,耶稣)、圣灵(Holy Spirit or Holy Ghost)也。而「圣灵」在《圣经》的早期译本中被译为「圣神风」。秀全不识西文。只对中译的「风」字望文生义,误以为「圣神风」只是个资深传教士,或「风师」、「雷公」一类的东西。因此把这个神位颁给杨秀清了。其实在教义中,「圣神风」是上帝一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