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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我原队形为两主力舰平行居首,余舰排成双行,尾随于后。然全队启碇不久,副帅刘步蟾忽改传旗令,变原船阵为一字横排。伸张两翼,向敌阵包围上去。
何以刘氏中途改变队形呢?据泰乐尔说是起于刘的胆怯和自私。他故意要暴露两翼小船以饵敌。庶几敌船将不致攻击刘所乘之旗舰,云云。泰乐尔更强调说,刘氏这一变队阴谋,连在吊桥上观察敌情之丁汝昌和汉纳根均未发觉,只有他泰乐尔看出了。然大错已成,无法改回,他乃向丁、汉二主帅建议,将错就错,令全队右转迎敌。丁氏称善。泰氏自称,他乃跃回司令塔要刘步蟾改变航向,右转四度。刘佯从而阴违,口嘱司舵曰「舵向左」(port),即改定远航向向右也。然旋又低声嘱舵手「且慢、且慢」(steady。steady),结果舰止不动。泰乐尔说,他见刘步蟾抗命乃大愤,厉声向刘辱骂,并跃上司令塔顶、攀上吊桥向丁报告。此时汉纳根已因指挥旗尉他去,只丁汝昌一人在吊桥上,他二人言语不适,未能实时纠正刘步蟾之错误。即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刘步蟾忽下令开炮。四炮齐发,竟将吊桥震断。丁汝昌坠地受伤,他自己也被摔得双目失明,不省人事……;自此中国船阵大乱,终至不可收拾云云。(见上引泰乐尔自传,页五〇)
上面这段泰乐尔所描述的故事,以后竟被张荫麟、郭廷以诸教授,乃至其后无数著述家引证为海战信史,并对刘步蟾随意诋辱。吾友 Rawlinson 后来在哈佛大学撰写博士论文(导师为费正清教授),亦持此说 ,信而不疑 。(见上引 Rawlinson之China's Struggle forNavalDevelopment;1839~1895,pp。175,179~180)。
读者贤达,您相信泰乐尔在事后三十多年才写出的这段故事吗?我个人是始信而终疑也。
第一,泰氏在定远舰上向未参加过军事会议。他不够资格嘛!这也是他在书中公开承认的。在他们众舰长必然都参加的军事会议里,原议是否是「纵阵」(line ahead)?纵为「纵阵」是否一定不能改为「横阵」(line abreast)?原议详情,后人不知也。泰乐尔当时不够资格过问此事;因此,他在当时亦不知也。三十多年之后,重要当事人死绝了,他才著书编造,漏洞百出。我辈治史者,能有疑处不疑?!
【附注】 其实此一纵阵为横阵之命令,据戚其章所获原文件,实出自丁汝昌的直接口令。泰氏毫无所知,实是信口胡说。
第二,变换阵形,事关十舰,左右数千码是何等大事。这种变换,丁汝昌、汉纳根近在督战吊桥之上,林泰曾总兵(师长)近在邻船,居然都未看到,只有他这一无职守的营混子、无事忙,发现了,由他来提出警告,三位正副主帅才听他建议来匆忙改正。他是老几?!这分明是一派谰言!
第三,丁汝昌不能实际指挥作战;骑兵出身的汉纳根,原是炮台工程师,对海军也是外行。指挥主力舰作战的司令官原是一种最高级的「技术官员」(technocrat),所用专业技术语言,在早期中国,全属英语,日本亦然(此亦泰乐尔自觉神气的主要原因)。所以中日黄海之战时,双方实际指挥官皆为副帅。在我方为副帅刘步瞻;在日方则为副帅东乡平八郎这两位格林威治的老同学。步蟾恃才傲物,他把个真正的英国海军司令琅威理(上校)且视同无物,他怎能把这个营混子、小水手,自称「备役中尉」的泰乐尔放在眼里呢?!泰乐尔吃气在心,所以后来著书,乃一意以骂刘为职志。其啣恨之深,诬蔑刘步蟾之刻毒,简直匪夷所思!笔者因限于篇幅,未能多译。须知定远当年是我军旗舰。在这一庄严军营之内,士卒途遇主帅,是要「目迎八步、目送八步」的。泰乐尔在其书内把自己写成一位跳梁小丑。三位主帅都听其指挥,最后竟至厉声辱骂(curse)司令官。自我膨胀,一至于此,真是不要脸之极!
第四,纵阵、横阵之优劣,在当时海军操典上,原是各有其说的。至于阵形之变换,令旗一扯,一个立正向左(右)转,横阵也立刻可以变为纵阵。其它如由单行变双行;由方阵变圆阵;双向行驶,忽前忽后,忽快忽慢,在重洋之上,指挥作战,依敌情变化而判断之,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斯皆主帅之责,偏末小卒,何能了解呢?泰乐尔这个「洋营混子」,纵在晚年著书,对此仍一无所知也。他小学未尝卒业,常识不足故也。但是这洋瘪三,信口编造成篇,居然骗了我国并不知兵的史学界至数十年之久,亦可惊矣。
我舰一字排开,敌船锥形突击
当然上述主帅作业,要能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就一定要将士训练有素,船械设备新颖,才能制敌机先那时我军船械过时、炮上晒裤,一时颇难做到。可是日本人却做到了。
当敌我于十七日下午十二时五十分接仗时,我十舰排成一字横阵,定、镇居中。定远之左列各舰以次为靖远、致远、广甲、济远四舰。镇远之右则来远、经远、超勇、扬威也。十舰以六浬时速,排列前进。然两翼尖端船小,速度较慢,以致「一」字渐成弧形。
迎头而来之日舰十二艘,则分为前后两队,以吉野号等四舰居首为游击队,以松岛旗舰为首,余八舰分两行跟进,是为本队,以十浬时速,向我扑来。
当敌我距离接近八千码时。我方首发巨炮,因炮震桥断,丁提督被摔落地,身受重伤,口吐黄水,足折不能行。船员乃抬其入舱包扎,丁坚拒不许,遂坐于甲板上过道之侧,督战到底。彼可目睹合船将士操作;船面将士亦可时见主帅所在。
此时日舰距我既近,乃以巨炮还击,并由吉野率领前锋突击队,加快速度至十四浬,随即直穿我右翼而过。速射炮数十尊,左右开弓,一时俱发,弹下如雨。我镇、定二主力,直接中弹百十发,死伤枕藉。甲板上之樯桅、暸望台、帅旗、令旗,以及悬旗绳索,悉被敌方之密集速射炮火,轰毁殆尽。所幸由于装甲坚厚,敌十吋巨弹,亦只能穿甲五吋,以致两舰,始终有伤无险;并逼近敌舰,发炮还击。唯我右翼之小船,尤其是超勇、扬威两舰,不胜负荷。船身中弹数十发,引起大火。我将士虽舍命扑救,终难控制。扬威原在右翼尖端,被迫外驶避炮。不幸受伤过重,火势蔓延,全船尽毁。挣扎愈时,终至无救。全军弃船时,管带林履中蹈海自杀。海上存者六十五人,卒为我一赶来应援之鱼雷艇救起,驶出战场。
敌方前锋突击队,既以疾驶速射,穿我右翼而过之后,乃再向右急驰,绕过我镇、定二主力之尾部,拟再右旋冲折我左翼,与随后而来之本队八舰,形成包围圈,围攻我定、镇二舰为首之主力,作歼灭战。
然正当吉野二度右转拟自后方冲我左翼时,我平远舰适自大东沟之北部,率鱼雷艇四艘赶来参战。吉野见状,乃舍我左翼,改道扑我平远。我平远管带早知平远非吉野之敌,乃掉头并饬雷艇四散避之。吉野无所获,遂又奔向我舰,拟与其随后绕我而来之敌舰本队,围攻我主力,轰沉我辅舰。
末世友情,人不如狗
此时敌我鏖战激烈,大东沟上烟雾弥天,风云变色。
当敌舰本队随其突击队,冲向我右翼,拟绕我主力作大包围时,我右翼诸舰拚死抗拒,亦发炮如雷。唯此时我超勇炮舰,已受重伤,大火不熄,船身倾斜,敌本队乃以快艇快炮轮番攻之,超勇卒被击沉。管带黄建勋随众落水。当时有人抛长绳系救生圈救之。黄推绳不就,遂随超勇自沉殉国。
我军左翼自吉野折返后,战况亦至激烈。我致远舰,拚死抗战,中弹累累,船身已受重伤。致远管带邓世昌见敌船纵横驰骋,率领诸舰进攻,对我舰为害最大者,厥为敌舰吉野号。若去此酋,则我军颓势或可稍转。乃伺机取好角度以全速向吉野撞去,拟以重伤我船与敌舰同归于尽。当两船迫近,同沉势在不免时,敌我船员均大惊大哗。孰知致远半途竟被敌方鱼雷击中要害,锅炉爆裂,壮举成空而该鱼雷原定目标本是定远旗舰,中途误中致远,救了吉野。也是天意。
当致远沉没时,管带邓世昌与合船战士二百五十人同时坠海(后只七人生还)。其时僚鹏有以救生木给世昌者。世昌推木不就。当年海军将士生活西化。世昌在舰上本蓄有二犬。如今该犬亦随主人同时坠海。此二犬希图搭救世昌,乃衔其臂不令沉没。世昌推去之。此犬竟游回再衔其发以图拯救,世昌终于抱犬同沉。
这一幕重洋之上,活生生的「义犬救主记」,真令人感叹。将来如有朝一日,我黄海血战殉国将士含寃得雪,立碑平反,则此两头义犬,也应该勒石纪念啊!
窃念我人,生逢末世,道德陵夷。数十年友情往往为私心所蔽,为芥末之微的小名小利之惑而竞不惜投井下石,捐之一旦。比诸此犬,真是人不如狗,思之慨然。
世昌死前之激愤,或言与省籍情结亦不无关系。世昌粤人,而当时海军将士多为闽人。临危相救,世昌或嫌闽人对粤人略有轩轾云。(以上故事多采自 Rawlinson著前书;吴相湘等编《中国近代史论丛》第一类第六册,《甲午中国海军战绩考》;前引戚其章书与其它若干中西史料。)
济远和广甲的疑案
致远既沉,我舰队左翼顿折。敌舰乃以优势火力与优势速率,轮番围攻我经远。经远不支,终于下午四点四十分为日舰击沉,管带林永升阵亡。合船死难者凡二百七十二人。生还者只十六人。(见同上)
我致远、经远相继沉没之后,所余之济远、广甲二船,如不及时逃出战场,必被击沉无疑。广甲原为我福州自制之木壳铁质千吨小船,本不堪一战。只是广甲撤退时,因管带吴敬荣判断错误而触礁不起。全体船员(包括黎元洪)撤出之后,翌日始被巡弋日舰所毁。
至于济远疑案,则至今不能解。济远在黄海之战时,战争未终,即全舰而返。济远归来如系「临阵脱逃」,则其管带方伯谦其后之被「正法」(砍头),实罪有应得。然该舰如系「力竭撤退」。则在那军中通讯被割,请命无由的情况之下,全舰而归,理应嘉奖呢!
总之,方管带之死,军中哀之,洋员亦不服。敌军主帅亦感惊异,盖伯谦在丰岛之役,以一船敌三舰,表现至为优异也。大东沟之战,济远发炮过多,炮盘为之镕化,而方氏终遭「军前正法」者,显似李老总或小皇帝一怒使然。伯谦之死,是军中无法,未经过「公平审判」(fair trial)也。人主红笔一勾,小臣人头落地,中古干法也。以中古帝王办法,打现代国际战争,宜其全军尽墨也。在下落笔万言,未开一枪,私衷所欲阐明者,旨在斯乎?!
刘步蟾战绩辉煌
前节已言之,黄海一役,实际指挥作战之主帅刘步蟾也。步蟾接仗之初,麾下原有十舰。经四小时血战之后,我方有六舰或沉或毁或逃已如上述(另二舰平远、广丙未参战),然此六舰之损失实为器械窳劣所致,非主帅指挥错误有以致之也。以超勇、扬威、广甲各蚊船,置之两翼,置之排尾,其结果不会两样,则纵阵、横阵云乎哉?
四个半小时之后,步蟾只剩四船定远、镇远、来远、靖远也。其时来远全船着火,梁柱皆曲,已不成船形,犹与敌舰炮战未已。
定远、镇远二舰连续血战四小时有半。二舰共中重炮弹三百七十余发,遍体如麻。据日人统计,定远一舰独中轻重炮弹即不下两千发。盖血战自始至终,日方即以我二主力舰为攻击重心。二舰被摧,则我势必全军尽墨,毋待三月后之刘公岛也。
定、镇二舰各长三百呎,于四小时内,各中敌炮千弹以上。如此则船内官兵承受如何,不难想象也。泰乐尔即两耳鼓被震破,终身重听。丁汝昌、刘步蟾耳鼓如何,吾人不知也。
我两舰共有十二吋巨炮八尊。四小时中共发十二吋弹一百九十七枚。有十弹直接命中。不幸我舰无战场经验。每炮只有「爆炸弹」十五枚。其中一枚直接击中敌松岛旗舰,死敌八十余人,器械尽毁。伊东佑亨被迫另换旗舰。此十二吋爆炸弹威力可知。
爆炸弹之外,我舰多的是「穿甲弹」,而敌舰无重甲。穿甲弹攻力虽猛,过猛反而无用。我有两穿甲弹直接击中敌舰「西京丸」。然两弹皆穿船而过,把西京丸凿了四孔,而全船无恙。
我各舰小炮共发四百八十二弹。有五十八弹直接击中敌船。敌舰比叡号被我围攻,独中二十二弹,几被击沉。我一鱼雷亦尝直射敌船,不意此雷迫近敌舰时竟潜入船底之下,穿船而过。敌人全船大惊,然卒有惊无伤,亦我国运不清,战神捣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