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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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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寄梅”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哗,并赠哗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见《太平御览》卷九十○。
  这一则讲古代的折柳赠别,从李贺《致酒行》里的“折柳”讲起。因钱先生评王琦注“未中肯”,牵涉到对“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归入“鉴赏”类。王琦注认为主父偃西游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以见迟久不归之意。照王注,把柳枝折断,表示他迟迟不归。这样说不中肯。钱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两种:一种是送别时折柳送行,举明杨慎的《折杨柳》,点明“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在桥边送别时,折柳送行,行人走时,把柳枝抛掷桥边。在江边送行时,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时,把柳枝抛掷路边。在这里,钱先生不光讲折柳送别,还赞杨慎这首诗,“圆转浏亮,尤为绝唱。”钱先生又讲到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这不像送别折柳,是怀念故乡而折柳。同心同折,当是家人在怀念远人,远人在怀念家人,所以称同心同折了。唐薛能《柳枝》:“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这跟杨慎的“抛掷桥边与路边”相似,说游人不折,当指游子不折,还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钱先生又举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鱼玄机、翁绶四例。又指折柳寄给远人的诗,有刘邈、卢照邻、韦承庆、张九龄、李白、孟郊的诗。又举出宋陈与义、文同两例,各明一义。再归结到李贺诗的折柳遗远。最后以折梅寄运与折柳寄远相对,说明有折柳寄远的事。
  《谈艺录》读本(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①,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龁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②: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林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风雨”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251—252页)
  参观《管锥编》四八九页论山谷此诗。李义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无题》言“车走雷声”,此篇则言“雷转车声”;巴山羁客,怅念长安游冶,故闻雷而触类兴怀,听作章台走马。义山诗言醒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山谷诗言睡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适堪对照。(568—569页)      ①《石林诗话》:两卷,宋叶梦得撰。晁君诚:晁端友字。他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
  ②无咎:宋晁补之字。宋文人。
  这则讲任渊(天社)作黄庭坚《昼寝》诗注能抉发作者的文心。而叶梦得对这首诗的体会,从马在槽里吃草,水与草与马龁草所发的声音,有如风雨翻江。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只凭耳中听到的来说,就跟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无关,没有体会到作者的文心。任渊的注,引《楞严经》解释梦境,提到“想”与“因”。“想”是诗里点明“想见”,这就同开头两句结合。钱先生指出第一句言昼寝苦暑,因此想凉,想到沧洲的凉快,那里有水上的白鸟成双。再讲“因”,因马龁残萁喧午梦,这就造成想与因结合而成梦,造成“梦成风雨浪翻江。”风雨浪翻的声音,从马龁枯萁的因所造成的;就“翻江”的江来说,从“想见”来的。这就是想因结合而成梦了。
  李商隐的《柳》诗,也是想因结合。“想”的是“望中频遣客心惊”,从作客到想望长安。“因”是“巴雷隐隐”,由雷声引出“车走雷声”的车声,由车声引出在长安的“章台走马”声。这是醒时的想与因的结合。这样,想与因的结合,既写梦境,又写想象了。
  《谈艺录》读本(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禅人活参话头,可用诗句。李邺嗣《杲堂文钞》卷二①《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谓:“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窃谓此即春秋时“赋诗断章”之充类横决耳②(参观本书288页又《管锥编》224—225页)。西汉人解《诗》亦用斯法,观《韩诗外传》可知③。何良俊《四友斋丛说》④卷一谓“读《诗》亦当与读诸经不同。引伸触类,维人所用。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卷二历举《左传》用《诗》诸例,“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陈兰甫《东塾读书记》⑤卷六引元钱惟善作《外传》序称其书“断章取义,有合孔门商、赐言《诗》之旨”;因申论谓《孟子》、《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多似《外传》,“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汉书·儒林传》记王式以《诗》为“谏书”,《昌邑王贺传》记龚遂以《诗》为“人事浃,王道备”。(参观吕诚之文《读史札记》⑥乙帙《汉儒术盛衰下》、《诗无作义》。)盖触类旁通,无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诗》之本事本旨也。刘辰翁《须溪集》⑦卷六《题刘玉田题杜诗》云:“凡大人语不拘一义,亦其通脱透活自然。观诗各随所得,或与此语本无交涉。”其子将孙序王荆公《唐诗选》(《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下引,四库辑本《养吾集》漏收⑧),亦云:“古人赋《诗》,犹断章见志。固有本语本意若不及此,而触景动怀,别有派发。”后来王船山《诗绎》论“兴观群怨”⑨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说词曰:“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⑩。”皆西汉“外传”、南宗“活句”之支与流裔也。谷隐“药语”之喻⑾,乃释典常谈。《中论·观行品》第十三曰⑿:“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于空貌生见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须服药可治;若药复为病,则不可治。”《大智度论》卷三十一⑿《释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五曰⒀:“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及以诸方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参观《管锥编》13页引古希腊怀疑派语)。其旨即《庄子·庚桑楚》所谓⒁:“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郭象注:“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⒂:“并无有二字亦无之”(参观《管锥编》448页)。又王阳明《传习录》徐爱《序》记⒃:“门人有私录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又(传习录》卷下一友问“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除”,阳明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皆针砭今语所谓“教条”之病也。(415—417页)      ①李邺嗣:清人,字杲堂。有《杲堂文抄》六卷,《诗抄》七卷。
  ②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在外交场合上念诗句,不管原诗的意思,借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③《韩诗外传》:十卷,汉韩婴撰。
  ④何良俊:明人,有《四友斋丛说》三十八卷。
  ⑤陈兰甫:清陈澧字,有《东塾读书记》二十五卷。
  ⑥吕诚之:近人吕思勉字。
  ⑦刘辰翁:宋人,有《须溪集》十卷。
  ⑧《永乐大典》:明成祖永乐元年令解缙、姚广孝等编辑,全书22877卷。经兵火散失,中华书局征集近800卷,影印出版。现存800余卷。《养吾斋集》:三十二卷,元刘将孙撰,清臣据《永乐大典》辑出。
  ⑨王船山:清王夫之,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有《诗绎》一卷。
  ⑩常州派词:清嘉庆以后的词派,常州词人张惠言所开创,强调比兴寄托。“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见谭献《谭评词辨》。
  ⑾谷隐:即青原第七世,襄州智静大师。“药语”见下文。
  ⑿《中论·观行品》:即《中观论》四卷,龙树菩萨撰,青目菩萨释,姚秦鸠摩罗什译。《观行品》是其中一篇。
  ⑿《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是释《大品般若经》者。
  ⒀《大般涅槃经》:即《涅槃经》,分大乘涅槃经、小乘涅槃经两种。
  ⒁《庄子》:三十三篇,战国庄周著,晋郭象注。
  ⒂王先谦:清学者,有《庄子集解》八卷。宣颖:注《庄子》者。
  ⒃王阳明: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三卷。
  这一则从读诗讲起,讲到读书。先讲佛家禅宗活参话头,可用诗句。如《坛经·行由品》称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四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用文学比喻的语言说明佛教的宗教修养。又称惠能提出顿悟主张:‘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反对神秀提出渐修的方法,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渐修,可以顿悟。像这样用文学语言来讲佛法,要求领悟,不要求研究运用文学语言的比喻手法。这就是禅宗的活参话头。禅宗还可以引诗参禅,如《谈艺录》288页称:“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这是用诗句来参禅,诗句说此石中有东海,借来说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画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实际上非真。借来比佛家讲的真实和虚妄的关系。这就是春秋时“赋诗断章”的发展。“赋诗断章”是借诗句来抒发我的情意,不顾诗的原意。用诗句参禅,是借诗句来讲佛教的道理,也不顾诗的原意。参观《谈艺录》288页,即上引《五灯会元》中语。又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盖‘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初非征援古语以说明今论,如学者之考信。”又:“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校本〈韩诗外传〉序》称‘《诗》无定形,读《诗》亦无定解’,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这里讲韩婴作《韩诗外传》也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的原意的。又引陈澧《东塾读书记》引钱惟善序,称“孔门商、赐言《诗》之旨。”《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是子夏的名字。子夏引三个诗句来问孔子,孔子讲绘画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问,礼是后起的吗?孔子和子夏都不讲诗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礼是后起上去。《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多字。子贡和孔子问答,引了《诗·卫风·淇澳》中两句话,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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