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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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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称神韵独绝吧。
  其九,从创作到修辞,还得注意心手物相应。钱先生说:
  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如《吕览·精通》篇所谓:“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木石应之。”自物言之,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庄子·天道》篇所谓“得手应心”,《达生》篇所谓“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页)
  钱先生引了《精通》篇讲“钟子期夜闻击磐者而悲”,这个“悲”是因为击磐者内心悲苦,通过手臂拿了椎击石磐发出悲音来。这个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跟心的悲苦相应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应。又引《天道》篇讲轮扁斫木作轮,不快不慢,“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说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达生》篇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画圆或方,超过用圆规或方矩,手指已经化成规矩,不用留心。这是指技巧。这里说明艺术创作要求心手物相应。兴象意境,即意匠经营是属于心;艺术创作所运用的工具和材料属物;使心物相应的是手;心物手相应才能完成创作。钱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轮扁斫轮,斫木作轮,要顺应木的本性,“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这就是“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这才能作好轮,不能违反物性。文学是用语言来创作的,这就要适应用语言来创作的特点。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指出:“诗和画既然同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而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特殊性”(《旧文四篇》7页)。共同性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特殊性如画是用色彩及线条构成,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达情意;诗是用语言构成,适于表情达意,但不容易描绘形象。艺术家的本领,在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中表达情意,即“画中有诗”;在适于表达情意的语言中描绘形象和色彩,即“诗中有画”。怎样做到“画中有诗”或“诗中有画”,就要适应线条、色彩或语言特点来进行创作,要“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不能“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像作诗就要适应语言的特点。
  其十,诗意和神韵,保存在诗的词语之中。与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分离有所不同。钱先生说:
  诗藉文字语言,安身立命;成文须如是,为言须如彼,方有文外远神,言表悠韵,斯神斯韵,端赖其文其言。品诗而忘言,欲遗弃迹象以求神,遏密声音以得韵,则犹飞翔而先剪翮,踊跃而不践地,视揠苗助长、凿趾益高,更谬悠矣。瓦勒利尝谓叙事说理之文以达意为究竟义,词之与意,离而不著,意苟可达,不拘何词,意之既达,词亦随除;诗大不然,其词一成莫变,长保无失。是以玩味一诗言外之致,非流连吟赏此诗之言不可;苟非其言,即无斯致。(412—413页)
  钱先生指出诗的用文词语言,跟说理文不同。读说理文,只要懂得了这个道理,文词语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词语来说明这个道理。诗不同,诗的言外之音,诗的神韵,就保存在诗的词语里,只有吟赏诗的词语,才能体会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韵,抛开了诗的词语,言外之音和神韵都没有了。即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离,懂得了所说的理,词语都可抛弃。诗跟词语必合。钱先生在《管锥编》里对此作了有力的论证。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取《车攻》之“马鸣萧萧”,《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豚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别成篇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谓不离者是矣。(《管锥编》12页)
  这里明白指出《易》的拟象只是一种表示意义的符号,可以改变或舍弃;诗的比喻是表示情意的迹象,不能改变,一改变将别成面目或不成为诗了。钱先生更深刻地指出:
  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达诂”之论,作“求女思贤”之笺;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同上14—15页)这里指出把诗喻看作《易》象的祸害,含意更为深刻。这里说明诗喻和《易》象在运用词语上的各具特点,已经由创作而兼及鉴赏了。
  ※               ※                 ※
  《谈艺录》补订本中论及前人诗论,钱先生是与其作品对看。如元好问“渠虽大言‘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题中州集后》第二首),读者苟执著此句,忘却渠亦言‘莫把金针度与人’(《论诗》第三首),不识其于江西诗亦颇采柏盈掬,便‘大是渠侬被眼谩’(《论诗三十首》之十四)矣。”(481页)如元好问“《赠答赵仁甫》:‘君居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阎商卿还山中》:‘翰林湿薪爆竹声’,用山谷《观伯时画马》:“翰林湿薪爆竹声’。《下黄榆岭》:‘直须潮阳老笔回万牛’,本山谷《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张子笔端可以回万牛’,……《世宗御书田不伐望月婆罗门引》:‘两都秋色皆乔木’,施注:‘山谷句’;遗山七律《赠答乐丈舜咨》、《存殁》均有此句,盖三用也。”(485页)是元裕之于江西诗,再引三引,所谓“不拾江西唾”者,徒虚语耳。
  又钱先生于诗论,将文学史上通常习而不察之概念,既为之树藩篱,复为之通墙壁。如称:“至吾州张氏兄弟(惠言、琦)《词选》,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托,‘比兴’之说,至是得大归宿。西方文学有‘寓托’之体,与此略同。……顾二者均非文章之极致也。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异床而必口同梦,仍二而强谓之一;非索隐注解,不见作意。”(231—232贝)钱先生在这里既指出常州派词论的寄托说,与西方“寓托”之体略同;又指出这种寄托说不免牵强附会。
  钱先生于前人诗论,又作出重新估价,如对《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称:“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下卷一,77页)对《沧浪诗话》的论点作了否定。钱先生对《沧浪诗话》作了重新估价,郭先生在《沧浪诗话校释》里就改变了看法,称引钱先生的《谈艺录》所说“最为圆通”,因引“胡应麟《诗薮》云:‘严氏以禅喻诗,旨哉!’”(又21—22页)钱先生因称:“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不复如李光照之自诩‘一拳打蹶’矣。”(596页)《补订》更论“诗与禅之异趣分途”。“《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下句正后村所谓‘将铅椠事作葛藤看’,须一刀斩断,上句言诗于禅客乃赘疣也。”(580—581页)以此论诗禅,较《谈艺录》原本更深入了。
  钱先生论文学史,有将历来文学史上的说法澄清的,如论明末诗派之称“七子”“竟陵”而轻“公安”。钱先生说:“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感。”(418页)此外微言胜义,触处皆是,如论宗师与开派,钱先生称:“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常言弟子于师‘崇拜倾倒’,窃意可作‘拜倒于’与‘拜之倒’两解。弟子倒伏礼拜,一解也;礼拜而致宗师倒仆,二解也。”(517页)此说尤耐寻味。
  《谈艺录》内容极为广博,在1948年出版时已经以它的博极群书、学贯中西引起学界的震惊和赞叹。经过了三十五年,钱先生再写《补订稿》,份量跟《谈艺录》相同。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的《引言》里说到这次“逐处订益之,补为下编;上下编册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过钱先生的逐处订益,来研讨钱先生的早晚心力之相形,这还有待于海内外学人作深入的探讨。在这里只能浅尝辄止。钱先生在《谈艺录》序里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那时是抗战时期。又称“麓藏阁置,以待贞元。”已望见抗战的胜利。书中也反映当时生活,如引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称:“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饥,肠饥不避蝇余”(183—184页);想见抗战中的困境。
  钱先生的文艺论,就这里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学、艺术论、诗论、诗的赏析、修辞、创作论等。除文艺论外,本书还有论文学史的,论作家的,评各家诗论的,论作品的,论诗注和补诗注的,就是钱先生在本书里讲的文艺论,方面也很广,不限于上面所举各点,这里只能管窥蠡测罢了。冀勤从1937年的《文学杂志》里读到了钱先生的《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认为在这篇文章里,钱先生对于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即“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与西洋的文学批评作了多方面的细致的比较论述,又是属于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论。不论就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说,或就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说,这篇文章都可以作为《谈艺录》很好的参考,因此附录在后。
  由于我们水平的限制,这个《读本》,不论在分类选材上,在简注上,在说明上,一定有许多不恰当或失误处,谨向钱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书的不恰当和失误处,谨请读者多多指教。
  周振甫
  1990年7月《谈艺录》读本附记
  这篇前言写后,我想起钱先生的挚友吴忠匡先生写的《记钱锺书先生》(刊于《随笔》1988年第四期),里面引了钱先生的诗,说:“中书(钱先生号)离开湘西,蛰居上海沦陷区时期,是他平生最为凄苦的时期,……正如他在《谈艺录》序言中所慨叹的:‘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杜门寂处,写作《围城》而外,只能用诗笔来陶写、发泄自己的哀伤和苦闷。他抚时感事,写下了不少叩人心弦、催人下泪的诗篇。”按钱先生的《谈艺录序》后有附记,写于1948年。附记里说:“右序之作,去今六载”,即序作于1942年。钱先生在《谈艺录》正文前有一段说明,里面讲到《谈艺录》的创作经过:“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1939)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В峋跹允旭闭咭玻接嘧啊T唬骸韧偎娣缗字揽上б病!嗥募佳鳌R蛩寄昀绰凼淖ㄆ榷嗫迹愠梢患<匆允拔馄胫砝锞骋部伞1壤聪嫖髑钌街校难晒崖拢舛嘞救铡P嘶嶂矗词蜃郧玻桓蹿勾巍!薄短敢章夹颉酚炙担骸笆际舾逑嫖鳎推浒搿Q饣︿拢畜嬉运妗!薄跋钍娣撸鐾祭础M形弈苤剩灿醒闹铡R钥锒χ凳庖茫葬宜枷抵尽^徂。鬯於唷!笨杉短敢章肌返闹鳎⒆悦熬碍'先生的提议。1939年冬,钱先生到湖南安化县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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