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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不力学,而诗则工拙各异”,是因“才自有别,非一倚于学所能得”;张宗泰《书瓯北集后》(《鲁岩所学集》),亦支持严羽别才非书的立论,他从古今文人学士中有鸿才硕学、博通坟典者,于吟咏无一字留传的事实,证明诗乃别才非书;宋咸熙诗话《耐冷谭》亦称严羽“持论本极周密”,他指责明人解缙截取严羽《诗话》首四句,断章取义,以为学诗者不必读书,影响很坏,甚至“诗道于是乎衰矣”,他开始也是非难严羽的,及至学富之后改变了看法。钱仪吉在《颐彩堂诗序》里也肯定严氏论诗曰妙悟,曰入神,并未有废书之说。陈寿祺《萨檀河白华楼诗钞叙》亦称严氏别才非书、读书穷理“能极其至”之说“卓哉”,他还用了一系列比喻说明诗乃别才之说,认为诗抒性情与读书穷理是两种功夫,而多读书,就像饮于江海的人,可于杯勺中想见波涛;宰牛者一点一点动刀,画马者须胸有全马的构想,对此若不“穷理”,便难以成功。张际亮《答朱秦洲书》亦称严氏别才别趣,归之于读书穷理,是“二者兼美,本无偏颇”,并以为可救清诗之弊。这里认为凡诗之少料而以为灵,或诗之多料而以为厚者,皆须反复读三遍《沧浪诗话·诗辨》,至于冯班的《钝吟杂录·纠缪》,仅是纠正其《考证》的部分错误。这里还指出,陈衍说“多读书言其终事”不确,因杜甫读破万卷之后,方下笔有神,可见“多读书”非“终事”,严氏主张别才,以学补充;陈衍主张博学,以才驾驭,所以同是主张读书,意义却大不同。
二、钱先生举引若干例证,说明袁枚《随园诗话》论诗以妙悟为主,论文章以神韵为归,与严羽《沧浪诗话》、司空图《诗品》的立论暗暗相合,有着一种承继的关系。如:严氏别才别趣、非书非理、读书穷理之说,在《随园诗话》中能找到很好的解释,其卷三引方子云和刘霞裳的诗句,“学荒翻得性灵诗”和“读书久觉诗思涩”,是读书、作诗的经验之谈,因为读书和吟咏是运用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读书要求记忆、理解、融会贯通,无论运用归纳或演绎,皆属逻辑思维,而吟咏则是抒发情怀或描景状物,纯属形象思维,所以袁氏说“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与严氏主张暗合。同卷中袁氏又说:“作史三长才学识,诗亦如之,而以识为最先”,这与严氏入门“路头”之说完全一致。《诗话》卷四引陶元藻的话是肯定“作诗须视天分”的说法,认为“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并用磨铁成针,磨砖不成针,比喻别才,显然,袁氏同意陶氏意见,又与严氏别才说相合。《诗话》卷六有一则引司空图论诗,透露了他们的相通之处:司空图论诗贵味外味,袁氏甚为赞赏,他以为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未得到,只好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为此他深感遗憾。他的《诗话补遗》卷一引李玉洲言,表明他赞同“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因为“必须胸有万卷者”,才能助神气,“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这与严氏反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以及用字押韵必有依据等,有碍表达性情的宗旨亦甚相合。谢章铤《赌棋山庄余集》引何歧海说:袁氏别才不关书之说,亦即锤嵘《诗品》所谓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之说,也就是严羽的别才不关书之说。这里通过若干具体见解的比较,捋顺了前后几部诗话的关系:“子才引司空表圣,尤机锋浅漏,表圣固沧浪议论之先河”,袁氏提倡神韵,亦即司空《与李生论诗书》所谓“韵外之致”。袁氏不好禅,甚至一再反对严氏借禅喻诗,或禅语之说,这里举引《诗话补遗》卷三的《诗佛歌》竟与《宗镜录》所引之《观力论》相同,说明袁氏亦在以禅说诗,他不明白禅具有一种哲理,而他在讲道理时虽非禅,亦合于禅。这一点很少有人道及。
《谈艺录》读本(七)以禅喻诗
严沧浪《诗辨》曰:“诗有别才非书,别学非理,而非多读书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曰“别才”,则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也;曰“读书穷理以极其至”,则因悟而修,以修承悟也。可见诗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至于“证悟”,正自思学中来,下学以臻上达,超思与学,而不能捐思废学。犹夫欲越深涧,非足踏实地,得所凭借,不能跃至彼岸;顾若步步而行,趾不离地,及岸尽裹足,惟有盈盈隔水,脉脉相望而已。Kierkegaard以跳越为人生经验中要事①。沧浪继言:“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②。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以诗拟禅,意过于通,宜招钝吟之纠缪③,起渔洋之误解④。禅宗于文字,以胶盆粘着为大忌;法执理障,则药语尽成病语,故谷隐禅师云⑤:“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见《五灯会元》卷十二。此庄子“得意忘言”之说也。若诗自是文字之妙,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能映影。王弼《周易略例》⑥谓“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炎《读易笔记·自序》驳之曰⑦:“是未得鱼兔,先弃筌蹄之说也。”诗中神韵之异于禅机在此;去理路言诠,固无以寄神韵也。沧浪又曰:“言有尽而意无穷”;夫神韵不尽理路言诠,与神韵无须理路言诠,二语迥殊,不可混为一谈。《钝吟杂录》卷五驳沧浪云⑧:“诗者言也,但言微不与常同,理玄或在文外。安得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又云:“禅家死句活句与诗法并不相涉。禅家当机煞活,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便是死。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君怀袖’,参之何益。沧浪不知参禅”云云。按前段驳沧浪是也,后段议论便是刻舟求剑、死在句下,钝吟亦是钝根⑨。禅句无所谓“死活”,在学人之善参与否。譬如《参同契》云⑩:“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此石头扫空事障理障之妙谛。而达观未离窠臼⑾,不肯放下,活语变死,药语成病,宜来谷隐之呵矣。(99—100页)
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志”者,有曰:“诗无达诂”者,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粘,与禅家之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参而悟入,则古人说诗又有曰:“其源出于某”者,有曰:“精熟《文选》理”者,有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者,有曰:“得句法于某”者,有曰“脱胎换骨”者⑿。钝吟真固哉高叟矣。其乡后学王东溆《柳南续笔》卷三引钱圆沙语⒀:“诗文之作,未有不以学始之,以悟终之者”;以为可补沧浪之说,钝吟并妙悟而诋之过矣云云。实则沧浪之意本如是,初不须补也。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二谓⒁:“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亦属强生分别。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了悟以后,禅可不着言说,诗必托诸文字;然其为悟境,初无不同。且悟即“造”之至“深”;如须“深造”,尚非真悟。宜曰:禅家讲关捩子⒂,故一悟尽悟,快人一言,快马一鞭。《传灯录》卷六载道明语⒃。一指头禅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见《传灯录》卷十一。诗家有篇什,故于理会法则以外,触景生情,即事漫兴,有所作必随时有所感,发大判断外,尚须有小结裹。顾大慧杲老大悟至一十八遍⒄,小悟不计其数,则禅家亦未尝如元瑞所谓“一悟便了”也。(101页)
沧浪《答吴景仙书》自负:“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夫“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尚属泛言;诗“入神”境而文外独绝,禅彻悟境而思议俱断,两者触类取譬,斯乃“亲切”矣。沧浪“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犹《五灯会元》卷十二谷隐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即瓦勒利论文所谓⒅:“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然诗之神境,“不尽于言”而亦“不外于言”,禅之悟境,“语言道断”,斯其异也(参观第100页《补订》一)。当世西方谈士有径比马拉美及时流篇什于禅家“公案”⒆或“文字瑜伽”者;有称里尔克晚作与禅宗方法宗旨可相拍合者⒇;有谓法国新结构主义文评巨子潜合佛说(21),知文字之为空相(22),“破指事状物之轮回”,得“大解脱”者。余四十年前,仅窥象征派冥契沧浪之说诗(23),孰意彼土比来竟进而冥契沧浪之以禅通诗哉。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24),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25),不复如李光昭之自诩“一拳打蹶”矣(26)。兹赘西方晚近“诗禅”三例,窃比瀛谈,聊舒井观耳。(595—596页) ①Kierkegaard:十九世纪中叶丹麦唯心主义哲学家、作家克尔恺郭尔。
②不可凑泊:犹不可瞎凑、胡弄应付之意。
③指清代冯班(号钝吟)所撰之《严氏纠缪》一卷。
④指清代王士禛对严羽《沧浪诗话》的误解,将意在言外看作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之音看作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看作无话可说。
⑤谷隐:青原七世,襄州智静悟空大师。
⑥《周易略例》:三国魏经学家王弼撰,一卷。
⑦《读易笔记》:宋王炎撰,是其《双溪类稿》中的一种。
⑧《钝吟杂录》:清冯班撰,十卷。
⑨钝根:指本性迟钝。
⑩《参同契》:此指唐衡山石头山和尚希迁撰者,主要是在发明禅理。希迁称石头和尚,省称石头。
⑾达观:明僧可真字,世号紫柏大师。
⑿“其源出于某”:见梁锺嵘《诗品》讲各家诗,其源出于某家。
“精熟《文选》”:见杜甫《宗武生日》诗。“读书破万卷”:见杜甫《奉赠韦左丞丈》诗。“脱胎换骨”:不易其意而选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见释惠洪《冷斋夜话》。
⒀王东淑:清王应奎号。撰有《柳南随笔》六卷,续笔四卷。钱圆沙:清钱陆灿号。
⒁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撰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⒂关捩子:物的紧要处。
⒃《传灯录》:宋景德元年,吴沙门原道备录释迦以来之法语,三十卷。
⒄大慧杲:宋杭州经山之佛日禅师,名宗杲。大悟:指能破一切迷妄而开真知的廓然之悟。
⒅瓦勒里:现代法国诗人。
⒆马拉梅: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文字瑜珈:通过文字使口与意符,意与身合,三者相交的佛教语。
⒇里尔克:十九、二十世纪德国诗人。
(21)法国新结构主义:是本世纪六十年代在法国兴起的一种分析文化现象的方式,这种方式起源于费·德·索绪尔分析语言的各种方法,以为文化也像语言一样有结构,目的在于揭示相似性。
(22)空相:佛家语。指直空的体相。
(23)象征派:近世西方文艺的一个流派,注重情调象征化的表现,有时流于晦涩难解,犹如严羽的以禅论诗。
(24)庠:学校。
(25)严仪卿:宋严羽字。
(26)李光昭:清人,有《铁树堂诗抄》三卷。
这里是从解悟、证悟、诗悟、禅悟讲起,以帮助对《沧浪诗话》的认识和理解。首先须明白什么是悟。悟,就是觉,觉悟的意思,是对迷而言。清陆世仪《思辨录辑要》里关于悟有个绝妙的比喻,他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卷三)《谈艺录·妙悟与参禅》中更进而讲到“悟有迟速,系乎根之利钝、境之顺逆,犹夫得火有难易,系乎火具之良楛(kǔ苦)、风气之燥湿。速悟待思学为之后,迟悟更赖思学为之先。”比喻同样绝妙,亦深入浅出,清楚明白。所谓速悟、迟悟,似亦如禅家所谓顿悟、渐悟。
一、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所说诗有别才非书、别趣非理,多读穷理,以极其至,是以禅喻诗。这里认为其“别才”是“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宿世,是佛家语,指前世;渐熏,犹言天才遗传。这里说的“别才”是指天生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