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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袁子才:清袁枚字,号随园老人。有《小仓山房文集》三十五卷,《随园诗话》十六卷。袁枚《答施兰论诗书》:“夫诗无所谓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国号耳,与诗无与也。诗者,各人之性情也,与唐宋无与也。”徐朗斋:清徐嵩号。《随园诗话》卷十六:“徐朗斋嵩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则宋、元、明三朝诗,俱号称唐诗;诸公何用争哉!须知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生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也。”
(30)戴昺:宋人,字东野。有《东野农歌集》五卷。
(31)《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出一也。”这是说,从异者看,唐诗中也有宋体;从同者看,宋诗中也有唐体。
(32)苏轼《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视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说,从变看,唐诗也有变;从不变看,唐宋诗都是不可变的。
这里两则讲唐诗、宋诗之别,主要不在朝代的区别,而是由于两种不同的风格,譬如天下有两种人,便有两种性情,也就分出两种诗来。
(一)风格是人的性情决定的,相同的朝代里,也会出现不同风格的作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唐诗、宋词,是以朝代区分盛行的文体,唐以诗胜,宋以词胜。钱先生称唐诗、宋诗是以风格区别的,他在《宋诗选注序》里讲得很透彻,这里袭用序中举引唐释皎然和宋姜夔的话来说明。皎氏云:“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唯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复忌太过”,“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若乏天机,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诗式·复古通变体》),这是唐人作诗、评诗的标准,把“通变”看得比“复古”重要,写作上重在表现自我。姜氏云:“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白石道人诗集序》),这是宋人的话,只能在“合”中求“异”,甚至从古人作品中寻求作诗的灵感和榜样,再以说理、议论、故实入诗,形成了一种与唐诗不同的风格。宋代诗论家严羽第一个提倡断代论诗,便是为了研究诗歌发展到各个时期所表现的带有总体性的特征,他说宋人“尚理”,唐人“尚意兴”,是一个大致的概括,于诗前冠以唐、宋,也是为了称谓的方便,并不是说唐诗必出自唐人之手,宋诗必出自宋人之手,而是说诗“尚理”者近宋,“尚意兴”者近唐。袁枚《随园诗话》卷八亦云:“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
这里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也是一个大致的概括,在于指出所谓唐体、宋调的不同特征。比如杜甫、韩愈,都是唐代大诗人,而他们的作品却为宋调开了路。像杜甫的《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这首诗中间两联在发议论,在说理,不在写意兴,不正是开宋诗的说理吗?再像韩愈的《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氿澜。……
不也是在说理吗?
宋人诗作而有唐音者,这里列举张耒、赵师秀的诗作,可以看到他们的风格。如张耒《初见嵩山》:
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真是潇洒自如,情景交融,丰神情韵均类唐诗。又如赵师秀《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其诗清新圆润。写景抒情之亲切,宛如出自唐人之手。说唐诗、宋诗主要是指诗的风格,正如杨万里说江西诗派,“诗江西,非人皆江西”,都是指诗的风格而言。江西诗派的首领黄庭坚是江西人,他以“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的主张,团结了一批诗人,共同取法于各体的优点来作诗,形成一个风格接近的诗派,世人遂以江西称之,不是说这个诗派的成员都是江西人,也不是说这个诗派的诗都是在江西写的。
(二)时代与地域对文学风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但决定作品风格的主要是人的禀性。近人吴宓讲的“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也是指诗的两种不同风格。宋以后诗人辈出,似都未能跳出唐体、宋调。唐以前各代诗作的风格,似也可这样分析。正如叶燮在《原诗》里的比喻:木生于地,开出宋诗这朵奇葩,宋以后的诗,只是花开花谢、复开复谢的差别,终究离不开宋调。“木”便是人的秉性。蒋士铨《辩诗》也是这个意思。诗分唐宋,仿佛在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之时,便已经有了天地之别。魏刘邵撰《人物志》,把人的品性判作思虑深沉型和单纯开朗型,也就是荣格《心理学类型》里分的内向性格和外向性格,这两种不同的品性,与朝代时期或地域环境,不能说没有关系,但都关系不大。(三)唐体宋调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而风格之别,本于性情,性情不是一成不变,风格也会随之变化。譬如人的一生,早年才气横溢,喜为唐体,暮年老成持重,易操宋调,王世贞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早年他的诗作多“矜气高腔”,如《登太白楼》:“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海阔天空,气势音节均似李白;到了晚年,他的作风有变,“平直切至”,如《太保歌》:“太保入朝门,缇骑若云屯。进见中贵人,人人若弟昆。太保从东来,一步一风雷。行者阑入室,居者颔其颏。……”写奸相严嵩耀武扬威的声势,历历在目,却风格朴实。王世贞对苏轼的看法也有前后的区别,少壮时是排苏,后来好苏,临死时竟“手坡集不释”。可见,继承唐体宋调与年事、秉性的关系颇大,但这并不是说王世贞晚年诗作就一定胜于早年。
总之,唐宋诗的风格不同,孰胜孰负,南宋以来一直争论不休,袁枚曾举引徐嵩的话:“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出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败石瓦砾,传自洪荒,不可谓之宝”(《随园诗话》卷十六)。袁枚举引徐嵩的这段话,该使人明白对于唐宋诗,似乎已无必要决出胜负了。
《谈艺录》读本(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李拔可丈尝语余①:“元遗山七律诚不可磨灭②,然每有俗调。如‘翠被匆匆梦执鞭’一首,似黑头黄三③;‘寝皮食肉男儿事’一首,似武生杨小楼④。”诚妙于取譬。遗山七律,声调茂越,气色苍浑,惜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⑤。吴修龄《围炉诗话》卷六戏题陈卧子《明诗选》曰⑥:“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齣齣大江东⑦。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与李丈之评遗山,消息相通。尝试论之。
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⑧,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陈后山之细筋健骨⑨,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⑩,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⑾、“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唤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⑿,化为西子湖畔人⒀,亦学而善变者也。然世所谓“杜样”者⒁,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迴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山谷、后山诸公仅得法于杜律之韧瘦者⒂,于此等畅酣饱满之什,未多效仿。
惟义山于杜⒃,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如《二月二日》之“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⒄,即杜《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也;《安定城楼》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迴天地入扁舟”⒅,即杜《别李剑州》之“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来;《蜀中离席》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阻殿前军”⒆,即杜《秋尽》之“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是也。
中晚唐人集中,杜样时复一遭。如郑都官《漂泊》之⒇“十口漂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收兵”;至顾逋翁《湖南客中春望》(21)之“风尘海内怜双鬓,涕泪天涯惨一身”,儿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22)。
下逮北宋,欧公有“沧波万古流不尽(23),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东坡有“令严钟鼓三更月(24),野宿貔貅万灶烟”。皆即东坡评七言丽句所自道仿杜“旌旗日暖”、“五更鼓角”诸联者。苏门诸子中,张文潜七律最格宽语秀(25),有唐人风。《柯山集》中《遣兴次韵和晁应之》先后八首尤苦学少陵:如“清涵星汉光垂地,冷觉鱼龙气近人”,“暗峡风云秋惨淡,高城河汉夜分明”,“双阙晓云连太室,九门晴影动天津”(26),“山川老去三年泪,关塞秋来万里愁”;他如《夏日》之“错落晴山移斗极,阴森暗峡宿风雷”。胥弘畅不类黄陈辈(27),而近元明人。顾不过刻划景物,以为伟丽,无苍茫激楚之致。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28),身世与杜相类,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29)。是以刘辰翁序《简斋集》(30),谓其诗“望之苍然,而肌骨匀称,不如后山刻削”也。陆放翁哀时吊古(31),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32);“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余,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
元遗山遭际,视简斋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33),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 言(34),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
及夫明代,献吉、于鳞继之(35),元美之流(36),承赵子昂“填满”之说(37),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复稍参以王右丞《早朝》、《雨中春望应制》(38),李东川《寄卢员外、綦毋三》(39),祖咏《望蓟门》之制(40),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41),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作悲凉之语,则林贞恒《福州志》所谓“无病呻吟”也(42);逞弘大之观,则吴修龄《围炉诗话》所谓“瞎唐体”也(43)。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堒者乎(44)。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胡元瑞于七子为应声之虫(45),《诗薮·外编》卷五则云:“南宋古体推朱元晦,近体无出陈去非”(46),又云:“师道得杜骨,与义得杜肉”,又云:“陈去非弘壮,在杜陵廊庑。”盖朱之学选,陈之学杜,蹊径与七子相似也(47)。吴修龄于七子为吠影之狗,而《围炉诗话》卷四亦谓:“陈去非能作杜句。”草蛇灰线(48),消息可参。
近人俞恪士《觚庵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