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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肯定这碑上的人与教堂里的人有什么亲属关系,但是碑上的人们的遭遇可以肯定是捕鲸者们无可避免的,你只要出了海,随时都有那样的危险。所以教堂里这些显然都与捕鲸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的人们,面对这样的文字,无不忧伤。
郁积在心中的忧伤幻化成沉重的无声无息,使每一个面对并无骨灰的碑文的人,陷入无休无止的凄怆!
啊,啮蚀人心灵的文字啊,你是那么冷硬无情,不为人间的一切所动!
死,噢,我们为什么要在昨天动身前往阴间去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上这么一个含义深长却无情无意的字呢?如果他去的是遥远的东印度群岛,那就没必要加上这个字了;如果他死了,未亡人会得到死亡保险金;而在六千年前就死了的亚当却还活跃在人们的言语之中;另外,人们对生活在那个被人们认为是极乐世界的人总是放心不下;大家都希望死去的人永远沉默,如果那个荒坟野冡突然间发一声响,那就会引得倾城出动,愕然惶然。
所有的这一切、围绕死亡的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坟冡的周围不仅有豺狼,还有思念;对于死亡的疑惧,竞是人类希望的源泉之一。
在这样一个夹风带雨、雪花儿飘飘的早晨,天空是那么阴暗;朦胧中我读到了这些先我而去的捕鲸者们的命运,心情可想而知。
是啊,以实玛利,你的命运也许和他们如出一辙啊!
然而很快我就从这种哀婉的情绪中跳了出来:尽管这是个把头颅挂在标枪尖儿上的行业,但也正是它给人们带来在短时间内飞黄腾达的机会。
生死之念也许你我都有些误会,现世中被称为我的影子的我,才是我的本体,我的身躯只是我本体的臭皮囊,如果谁要我的身躯,那好,拿走吧,有没有它无所谓!
不要像水中的牡蛎看太阳,误以为混水就是稀薄的空气,灵魂与躯体的轨真孰伪需要你理性不断地关照。
好了,为南塔开特三呼万岁吧,新生活就在眼前了。
8.梅普尔神甫的讲坛
突然,教堂的门开了,雨雪之中走进一位身高体健、德高龄华的老人来。
他就是为捕鲸者深爱的梅普尔神甫,年轻时当过水手和标枪手,后来投身教会事业。
梅普尔神甫的脸上有一种神奇的光泽,那种像二月的雪地突然冒出嫩绿的枝芽时闪烁的光泽,我相信,只有返老还童的人才有。
即使你对梅普尔神甫的过去一无所知,你也会深深地被他的气质打动,而你一旦知道了他以前在海上出生人死的生活,就更会对他产生兴趣。
他摘下几乎湿透了的帽子和外衣,一一挂好,换上了在这样的场合该穿的衣服,走到了讲坛边儿上。
讲坛很高,与别的讲坛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旁边没有占了一块很大地方的台阶,而是靠着讲坛垂着一副软梯,和从小艇攀上大船用的软梯一样。
这个软梯是用捕鲸船上的舷门索制成的,是一位捕鲸船的船长太太送来的。
梅普尔神甫在梯子旁略略地停了一下,双手抓住软梯上的结,以一种水手式的又不失牧师身份的姿势登上了软梯。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梅普尔登上讲坛以后又蹲下身来,不紧不慢地将软梯一节一节地收了起来。
这个举动似乎巩固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难道是靠这种肉体上与人们的距离来表示他精神世界的卓尔不群吗?他不是已经因为自己的圣洁和真诚而拥有了超凡脱俗的圣名吗?这种小小的手段实在让人费解。
讲坛上的这软梯并非这讲坛惟一的特点,讲坛上面的墙上,石碑之间还有一副大大的油画,画上一艘大船正迎风破浪、奋勇向前,乌云之间斜射下一缕神秘的阳光,飞溅的泡沫之上显现出一张天使的脸来。
天使的脸使惊风险浪中的大船笼在了温馨的关怀之中“多么壮丽的船啊!”天使这样感叹道。“你快冲吧、起航吧,太阳就要出来了,云开雾散的时刻就在眼前!”
这讲坛此时仿佛成了大船的舵位,上面站着的是威严的船长。前伸的嵌板仿佛扁平的船头,而那本放在斜板上的《圣经》,恰似战舰舰首的铁嘴。
讲坛是人间的领导者,人世间的风雨首先被它发现,它永远面对涛天的巨浪和莫测的深渊,将上帝考验人们的造化化解成抚慰人的和风丽日。
世界就是一只大船,航程没有终点;讲坛便是船头的舵手,永远引着大船向前。
9.布道
梅普尔神甫站起来,用一种谦和的长者口气,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
“请右舷的靠向左舷,左舷的靠向右舷,大家各就其位!”
挪凳子的声音、鞋与地的磨擦声、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过之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大家齐刷刷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梅普尔神甫。
略事歇息,他闭上了眼睛、抬起了头、跪下了身子,两手交叉在胸前,虔诚地做起了祷告。
祷告完毕,他开始庄严地朗诵圣诗,那音调稳重而飘逸,像一只在迷雾中航行的船上的钟声。
在圣诗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音调一下子变得激越昂扬起来:
巨鲸的恐怖,
笼罩在我心中,
神秘的光泽普照万顷波涛,
我于其间升腾,又于其间坠落。
地狱之门洞开,
那里面是痛苦的海!
何人能助我自拔,
不要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
在无望的绝望中,
当我信心丧失殆尽时,
我呼吁我主,
他俯耳倾听之际,
巨鲸从我身旁掠过。
主啊,你骑着灿烂的海豚,
风驰电掣般地来救我;
你救世救难的面容,
放射着光华与永恒。
我用我的歌来铭记,
那阴森的恐怖和得救的快乐;
荣耀归于上帝,
感谢他的无所不能。
大家都随着他唱起了圣歌,歌声袅袅,淹没了暴风雨的咆哮。
待大家平静下来以后,梅普尔神甫慢慢地翻动《圣经》,按住要讲的那一页,说:
“亲爱的船友们,请听《约拿书》第一章最后一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
他的声音和缓稳重,不急不慢。
“船友们,这部分,共有四章——四支纱——是这本大缆索似的圣书中最小的一股。”
“约拿的心声是如此深沉!鱼腹中的祷告书又是那么高贵!”
“涛鸣浪涌,洪水盖顶而至,我们随船坠入了深渊,海草在我们周围舞动。”
“《约拿书》告诫我们,要吸取教训,我们这些犯了罪的人要吸取教训,我这个舷工也要吸取教训。”
“这里讲到了约拿的犯罪、他的没有良心、他的突然醒悟以及他的恐惧,突然而至的惩罚让他忏悔、让他祷告,他终获拯救,他因此而兴高采烈。”
“和我们所有的人犯的罪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也是因为任性、因为违反了上帝的旨意而犯了罪!”
“上帝的旨意我们不可怀疑,不要问那旨意的含义或意义,那是上帝让我们做的事,那是他的命令,不是他的劝说。”
“约拿认为那命令难以执行,其实,上帝给我们的命令都个是那么容易执行的。让我们遵从上帝而不惜违背自己吧,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对自己的违背,才让你有了执行上帝的旨意很困难的感觉啊!”
“约拿抗命不遵、逃避责任、藐视上帝,他以为人所造的船可以带他到没有上帝的地方,只有船长而没有上帝。”
“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在码头上找到了一艘开往塔施的船。”
“船友们,这里我提请你们的注意了。塔施是现代的加得斯城——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认为——那么,加得斯城在哪里呢?”
“加得斯在西班牙!那时候,大西洋几乎还是个无人所知的大海,约帕走水路抵达西班牙的加得斯,可以说走了两点之间最远的一条线!”
“约帕就是现在的杜发,在地中海的最东边,叙利亚境内,从那儿到塔施,或者说到加得斯,就要西行两千多英里,才能抵达直布罗陀海峡的外侧!”
“约拿想远走他乡,躲开他的上帝!”
“这个神色慌张的家伙,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在码头上贼眉鼠眼地游荡。他自知有罪,感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果当时有警察的话,早就把他抓住了,等不到他踏上任何一艘船!因为他太可疑了,没有行李,没有送行者,一副左躲右闪的下作样儿!”
“最后,他找到了那艘就要装完货的去塔施的船,一上船,水手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紧紧地盯住了他!”
“约拿意识到了自已被人怀疑了,努力镇定地微笑了一下,装出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这些掩饰不住的骨子里的贼像,水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他一定是刚抢了一个寡妇!”
“‘他是个重婚者!’”
“‘他是个越了狱的奸夫!’”
“‘他是个刚刚杀了人的谋杀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判断,每个判断对这个卑鄙的人来说都不过分。有个水手跑到码头上去看那个画影图形的通缉弑君者的告示去了,那上面的悬赏是五百金币。他看看告示,看看约拿;看看约拿,看看告示。
“水手们将约拿团团围住,等待着码头上的伙伴的判断。
“约拿彻底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里,等待着水手的审判。直到那边打了个否定的手势,他才被允许走上船去。
“约拿狼狈地走下船舱,他要去见船长。”
“‘你是谁?’正在填写关单的船长很随便地问道。
“约拿却被这普通的问话吓破了胆,他几乎要撒腿逃跑了!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船长,我只是想问一问,这船什么时候开?我,我想到塔施去!’”
“听到这样慌张的声音,船长猛地抬起了头:
“‘潮水上来我就开船。’”
“‘再早一点不行吗?’”
“‘对任何一个正派的船客来说,那时候开船都是适宜的。’”
“约拿嗅出了船长的话外之音,他赶紧顺从地答道:
“‘好,好,我就搭你的船了!船钱是多少?我马上付。’”
“船友们,我讲的这个细节是上了《圣经》的。《圣经》上说:‘他就给了船钱,上了船。’”
“船友们,约拿上的那条船的船长,警惕性是很高的,可是他利欲熏心,被几个钱遮住了眼睛!”
“船友们,能拿出钱来的罪犯不需要什么护照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畅通无阻;相反,一个正直的人,只要他没钱,那也是寸步难行的啊!”
“船长看了看约拿的钱包,大概估计了他有多少钱,然后开了一个三倍于普通旅客的价钱,约拿马上就同意了!”
“船长明白,约拿是个逃亡者!”
“当约拿掏出钱来后,船长认真地检查了每一块金币,看一看是真是假。在确认都是真的以后,约拿便正式被承认为船上的旅客了。
“‘噢,先生,我很累了,我想睡觉,我的铺位在哪儿?’约拿急切地问。”
“‘看得出来。这边,这边就是你的房问。’”
“约拿三步两步奔进房间,反过身来就要锁门,可鼓捣了半天也没锁上。”
“船长听见他在门后面的动静,心里暗笑:‘牢房的门永远不会被允许从里面锁上的!’”
“约拿放弃了锁上门的想法,衣服也没脱便扑到了床上。”
“逐渐地,他感到气闷胸塞,喘不过气来。他发现顶棚低得几乎要碰到他的脑袋了,哪儿也没有窗户,实在透不过气来。”
“他有一种预感,大鲸鱼把他吞进肚子里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昏暗的挂灯,在约拿的舱房的墙壁上摇来摇去。船上的货越装越多,船身向码头的倾斜越来越厉害了。”
“约拿躺在床上,不安地注意着船身的倾斜和挂灯的摇摆。他虽然上了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