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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书房,到胡同口,骑上马飞也似走讫。绍闻怅然久之。
却说破落户弃产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钻头觅缝的探听,连数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帐目,彼此也皆知晓,这家怕那家全得,闪了自己;那家怕这家占先,聊沾余润,因此不谋而乌合,不期而蚁聚,一齐来到碧草轩索讨。谭绍闻告以盛公子暂借之说,众人都说是支吾假话。一连闹了数日,不得清白。幸而谭绍闻连年弃产,把大注子欠债,已经按下些;又亏张正心百方在伯母上边运用,又交了一百两,因此飞撒在众债主身上,少觉退些。唯有虎镇邦这债,分外罗唣。那些不中听的话,作者为谭孝移的面上,也不忍为之多述。
这谭绍闻急不可支,几番着德喜向盛宅讨信。那盛宅门第高大,管门的都大模大样,如宅门二爷、快班头役一般,德喜也难细为探听。又一日,见盛宅门首,一顶驮轿,一乘坐轿;出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轿的,乘车的,骑马的,作揖打躬,只听说回山东去。盛公子也骑马去送。德喜儿如何能详问,只得转回来回复主人。
又迟了两日,谭绍闻只得带德喜亲上盛宅来。门上说明;盛希侨出迎。手扯住谭绍闻说道:“我正要与贤弟说话,来的正好。”进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壶注一壶茶,炉中添上香。不用你们一个人伺候,把门向外搭了,着一个人看着门,不许闲人进来。——不是怕听见,是怕人打了我的话头。”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气死了的人,贤弟怎不来看我。”绍闻茫然不知所以,便问道:“你说是怎的了?我不知晓。”盛希侨道:“说不起!说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个人,把人气死了。说不出来,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绍闻道:“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侨道:“你不信么?冤屈,冤屈,正要寻贤弟诉诉,恰好你来了。你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盛希侨道:“贤弟既然没事,我一发细说与你听。贤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你也不敢笑话我。”
因走到院里道:“谁看着门哩?”宝剑儿答道:“宝剑。”盛希侨道:“听我对你说:向厨下吩咐,把山东舅太爷拿的东西,收拾午饭。我与谭爷讲句闲话。开门到厅上就要饭,若是迟了,把你们下半截都打折了。”宝剑答道:“是。”盛希侨转身又到书房,还不曾坐下,便说道:“贤弟,你是个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万万要不的是这兄弟。”绍闻道:“这话太奇。”盛希侨道:“你说太奇?我说起来,时刻把你肚子也要气破。你说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这号儿兄弟。”绍闻也觉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银子,也只得任其所说。
盛希侨道:“论我一向不成人,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业化费了一点子,这也瞒不得人。若说俱是我葬送了,我万万不服。这舍二弟身上,也化费的不少了。论起舍二弟,我何尝不见他亲?先父临老时,原瞩咐我读书为重。我是天生的怕见书。我常说,我不通,该叫舍弟也不通么?年年与他请先生念书。江南的举人,浙江的进土,拔贡,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学问人,我都请过。那一年不费三二百金以外?咱坐这屋子,就是他念书书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儿,是先藩台公亲笔。你时常在我家,你到过这院不曾?绍闻道:“虽说不曾到,却也听得他在这院念书。”盛希侨道:“这是他与先生独院。念了好几年,总是一个皮秀才。”绍闻道:“你说二贤弟不通,他现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侨道:“就为这,就为这。若说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里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着提塘寄我一封书,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话。我想舍弟的外父,现在湖广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岁新进士;他的连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开了坊;舍弟是个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贤弟你说这亲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与满相公说话,我说愁死我了。老满问我愁啥哩。我说徐州府迎亲一事。老满道:‘打点房内妆奁,路上仪从,共得多少银子?’我说:‘你真是井蛙之见。咱家是旧进士,做过藩台。靳府是现任知府,又有新进士——听说还不曾娶亲哩。咱家去了一个女婿,竟是比‘白大人’大一级儿,不说隔省迎亲,脸面不好看,叫人家千金姑娘,怎的对丫头婆娘们?’老满道:‘不难,不难。如今八月河南乡试场,费上几两银子寻个门路,万一中了,徐州迎亲,岂不体面好看?’我说:‘大人冰清玉洁,那有门路?’老满道:‘天下无论院司府道,州县佐贰,书办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个要钱作弊的。’他又说怎么作弊觅枪手,打连号,款款有理。我就依他去办。到揭晓,舍弟果然侥幸中个副榜。虽说没得中举,这也罢了。老满开发枪手、打连号谢仪,共花费一千有零。此后上徐州迎亲,全不说妆奁花费,但人家伞扇旗牌是簇新的,咱的红伞大扇回龙金瓜旗牌,不是烂的,就是稀旧不堪的,如何船上搠门枪,如何进城,说是河南盛宅二少爷迎亲哩?少不得又到职事厂配上些件数,换成新的。这就百十两,不在话下。通算起来,他身上也化费一万余两。如今娶过媳妇子来,一心要与我分。每日在家母上边唧哝,写书叫家母舅来分排。算了几天,说我还该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让他。
家母与家母舅说的俱是向他的话:若是不分,怕我董穷了连累他跟着受苦。这原也忧虑的是。但我不是那号的人。冤屈死我!”
谭绍闻道:“凡娶过妇人来,听了调唆,往往如此。”盛希侨道:“这却不然。靳宅这姑娘,真是贤慧无比。人家家教好,我也难背着良心说舍弟妇的不是。总是我的老婆,极不省人事,极不晓理,这分家,实从他娘家起的稿儿。”绍闻又说道:“女人向娘家,这也是古之常情,如何说嫂子不是呢?”
盛希侨道:“这话就把你们家的门风讲净了,只是没兄弟不起官司就罢。我见许多人,到析居时,兄弟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嫂子不贤的亏;哥哥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弟妇不贤的亏。真乃狗屁之谈。惟俺家这宗闹法,原是我那个老婆不贤良,兄弟们也难以跟他一院里住,这是实话。家母见小儿亲,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听了家母、舍弟的话,打顺风旗,我又不能与舍弟掂斤拨两,说那牙寒齿冷的话。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总之,与靳宅贤慧姑娘毫无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话,我不能说。只教贤弟知道我的心,我也就丢开手。不与第二的一般见识。宝剑儿,开门罢,我的话说净了。厅上摆饭来,我陪客吃。”
到了厅上,一起家人伺候碟盏,果然俱是山东异产。盛公子又说出土产来历的话。饭毕,谭绍闻有欲言难吐,欲默难茹之状,盛希侨笑道:“贤弟不必恁样,左右是二百两银子。不叫贤弟作难。不惟不叫贤弟作难,还叫贤弟更有不难处。”
这回单说盛公子好处,诗曰:
伯仲堪怜同阋墙,脊令那得胜鸳鸯?
但知自己内助悍,《常棣》该添第九章。
第六十九回 厅檐下兵丁气短 杯酒间门客畅谈
却说谭绍闻心中挂着虎镇邦索欠,口中又难说要借的二百两银子,一时好不局蹐。盛希侨笑道:“贤弟不必作难,管情还有好处。”一声便叫:“满相公上厅来!”满相公到了。与谭绍闻为礼,盛希侨道:“你两个不必斯文。作速把昨日那一千两拿来,叫谭贤弟看看,好商量下文的话。”满相公领命,果然叫两三个小厮,将一千两抱来,摆在厅上桌面。盛希侨笑道:“不怕我赖了二百两罢?”绍闻道:“说的什么话。”盛公子道:“我是一定还你的,但只是这银子你不得拿走。我与你商量,做一宗生意,图个营运。咱两个近况,都比不得从前。单单的靠着祖业,过几天脱出一宗,这也不是个常法。贤弟你便罢了。我如今与舍弟分开,这弟兄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叫舍弟看看我的过法。舍弟那个东西,将来是夜间点灯,着上一根灯草;白日吃菜,一根葱头蘸酱碟儿;还要卖鸡蛋称盐吃哩。叫他看看我每日大风大浪,却还要好过。”绍闻道:“这话且慢商。我有紧事,委的人家索讨难支。银子如不现成,我只得另为酌夺。如今既是现成的,叫德喜带回去,我好开发他们。”盛希侨道:“整数儿难动,休想拿去一分。我且问你,欠下谁的?”绍闻道:“别的俱是客伙,还略近人情。惟有一个虎镇邦,是营里一个兵丁,粗恶凶暴,我委实的怯他。”盛希侨道:“你如何欠下他的?你一向下作,想必是输账。”绍闻道:“原是输的。”盛希侨叫满相公问道:“营里将爷常在咱家走,他的兵丁,你认的这虎什么邦不曾?”满相公道:“这姓虎的我认的,你也认的。”盛希侨道:“我不记的了。”满相公道:“前六月间请城内师爷、将爷,在厅上斗牌,有一个兵丁在将爷背后站着指点。你没说:‘这位头脑,汉仗太大,我见了就要热起来,不住的出汗。请到下边躲躲,我这里有人伺侯。’那人就姓虎,一定是他。”盛希侨道:“谁还记得哩。不拘是他不是他,他要赌账,叫他到这里。我开发他,只怕要省些。”谭绍闻正愁不好意思要银子,又虑虎镇邦在门前无礼。
因说:“此时在我家索讨,也未敢定。我叫德喜回去看看,若果在,即叫他到这里清白,何如?”盛希侨即叫德喜,吩咐了话头回去。
恰恰虎镇邦在谭宅门首发那躲着不出来的话头。德喜迎着,说道:“我家大叔在盛宅弄下银子,叫我请虎叔去那边,一五一十清白。”虎镇邦听说盛宅,本不欲去,却因清楚账目,少不的跟着德喜,到娘娘庙大街。盛宅门首,虽有些家人在,却也没人理他。德喜先进去,少时出来说:“我家相公在厅上等着,说叫算算拿去哩。”这虎镇邦又从新拐起腿来,跟着到了厅前。看见谭绍闻、盛希侨在厅上坐着,上的阶级,少不得到槅子外边站下。问道:“少爷一向好呀。”
原来这些小人,在草茅媟亵之地,不难气雄万丈,一到大厅广厦气概森肃的地方,便不知不觉把气夺了。况且盛宅是虎镇邦平日跟随本官常到的所在,如何能不拘挛?此可见门第子孙望清誉贵,那些狐犬小辈,怎敢平等看视。今日盛希侨已成渐近破落的乡宦,犹能藉父祖余荫,令小人们神慑意怯。像那些混人下流,反招其侮的,非其自取而何?此是中间夹出正论,暂且按祝单讲盛希侨看见虎镇邦,也仿佛依稀是见过的,便问道:“谭爷欠你银子么?”虎镇邦道:“些须有限哩。”盛希侨道:“多少呢?”虎镇邦道:“不过八九百两。”盛希侨道:“八九百两,你还说有限哩,这话叫谁听呢?谭贤弟,你一定是叫他哄赌输下的,是也不是?他们营伍吃粮,有了什么,你就与他动偌大的输赢。”虎镇邦道:“不是我敢哄他,我彼时拿着六个元宝兑着赌的。你问谭相公,有也不曾。”盛希侨道:“呸!你那六个元宝,不知是你几十个兵丁公分的粮饷。谭贤弟呀,你趁未分时哄你,你就上当。不说你不能赢,即如你赢了他,你只拿一个元宝儿在你家放上一夜,他们次日就要告你盘赌兵饷;急忙原封缴回,他们还说你夜间敲了元宝边儿。你通是书谜子,他们有多大家私,就赖你输了八九百两。”虎镇邦道:“赌场有甚多少,一文钱还许赢一万两哩。”盛希侨道:“我面前休说这些话!来来来,我兑上一百两,我兑上啥哩?咱就来一场子何如?”虎镇邦道:“我如今把粮开拨了,没啥兑。”盛希侨道:“就兑上老婆孩子。你掷上一个快,就把银子拿的走,我不寒寒脸儿;你掷上一个叉,是孩子给我伺候十年客,是老婆给我做上十年饭。”来来来!宝剑取色盆来。说来就来,我若改口,许你使脚踢我的脸。”虎镇邦道:“这事不与少爷相干,何必替别人这样用力。谭相公,你只说话罢。”
谭绍闻倒不敢搀言。盛希侨道:“我两个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识趣,说硬话,惹我恼了,时刻叫过七八条大汉子,抬起来打你,还算零头哩。”虎镇邦也恼了,高声道:“不用如此作践我,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盛希侨哈哈大笑道:“绊不倒!绊不倒!你那意思说,你是革退兵丁,营里管不着你?我拿个帖儿,送你一个革退目丁冒称行伍,指赌讹人。只怕三十杠子,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