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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身子两旁各放一大篮柿子,他见来了买主,一边把篮子里的柿子往秤盘上摆,
一边笑呵呵说:“吃盘山的柿子连牙都用不着,开个口您就喝吧,全是糖呵!嘿嘿……”
他说着忽然止住,瞧瞧眼前这几个叽哩哇啦说话的日本人,问罗翻译,“这些可是
日本人?”
“是啊!”罗翻译说。
谁料这老汉听罢将秤盘上的柿子往篮子里一折,跟着把秤往肩上一搭,说句:
“不卖啦!”一手提一篮柿子,扬长而去。
日本人很奇怪,上来询问,老村长忙对罗翻译说:“告诉他们,就说卖柿子这
人肚子饿了,回家吃东西去了。”
罗翻译一时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这样解释。这使日本人更加奇怪,谁知
反倒使那个年轻的日本人心里有些感觉。大家回到车上,车子渐渐接近莲花村。老
村长心里打起小鼓来。刚刚这卖柿子的老汉给他提个醒,山民们没有忘记四十多年
前那场灾难,犹如山上每块石头都深刻记得烧山的大火。要是他们都像姜雪桃那样,
把世仇砸向这车子,岂不闯下天大祸事?
车子在山谷里盘旋前进,愈走绿色就愈加深浓,在这绿色浓到极限时,忽然奇
妙地化做一片透明的蓝色。这表明已经进入大山柔和的腹地。大山的蓝色是纯净的、
清爽的、安寂的,然而老村长却感到这寂静得有点过分。怎么没人站在道边观看?
没人站在远处伸头探脑?甚至连人影一闪也没有。莲花村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可人
人都知道今儿日本人来啊!于是这寂静就透着一股神秘,一种紧张……这时,车子
突然朝左疾拐,猛地刹车,全车人的身子都重重撞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那个上年
纪的日本人讲究的小眼镜摔在地上。老村长叫一声:“啥事?”声音里带着对司机
的忿意与谴责,司机却用手指指车子前边。老村长探身一看,吃了一惊。车子正停
在村口上,道边那块“莲花村惨案遗址”的石碑不知被谁搬在道中央,直立那里,
好像一条满腔悲愤不怕死的汉子,雄赳赳挡在车前,倘若不是司机手疾眼快,真要
撞得车毁人伤。老村长的脸色已经煞白,他招呼村干部们下车,一齐将石碑抬回到
道边。日本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顾不得回答。他已经感到下边会有更大的事等着
他呢!
四
在简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村办公室里,日本人与莲花村村干部们的谈判没费多
大力气,没有争执、讨价还价和必要的妥协。尽管这些精明绝顶的日本商人把价钱
压到不能再低,莲花村人却全都乐呵呵地接受了。有人花钱买他们山沟里那些没用
的糟石头,还谈啥条件?山沟里什么能卖就卖什么。他们还提供了许多山货,比如
麻梨、毛栗、核桃、山里红、谷子、五月鲜的桃子……自然还有本村的特产雪
桃。雪桃是下雪天摘的桃。姜雪桃正是生在腊月,她爹才给起了这个好听又有寓意
的名字。老村长在给日本人介绍这种雪桃时,不由得感到有点不自在,话也说得结
结巴巴了。
日本人对毛栗表示很大兴趣,这种毛栗油性大,喷香,果实饱满,他们要求带
一些样品回去。老村长喜出望外,竟慷慨地叫人装了两大麻袋栗子,放在车上。
好了!买卖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下边该做的事便是日本人回国后赶紧起草协议
和合同了。老村长想,如果半小时内不生意外,等日本人上车一出村口,便烧香叩
头,万事大吉。可就在这时,房门像被大车撞开一样,哐啷一声,一个人闯进来。
这是个女人,衣衫破旧,头发像茅草一般蓬散着,脑门正中有一大块瘀血的紫瘢。
当她一瞧见屋里这些日本人时,全身剧烈地发抖;她的眸子灼灼放光,说不清是愤
怒,是焦急,是惊愕,是冲动。姜雪桃!老村长的心一下子掉在地上,无声地哀叫
着:“毁啦!这回可全毁啦!”
她是咋跑出来的?难道是王有福放的?对呀,王有福他大哥肚子上还有鬼子刺
刀留下的一个窟窿眼儿呀!可是马养山为啥不拦着……现在说啥也没用了,砸锅的
事就在眼前!
姜雪桃不等任何人来拦她,手指着对面的日本人说:“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
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谁能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她扭脸看着满屋的人。
罗翻译要答话,但被老村长使眼神拦住。就这时,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站起身来,
用很纯正的中国话说:“我叫土村清治,我在大阪学过中文,我来做翻译。”他对
老村长说:“请您先生,请您不要阻拦这位女士的讲话。刚才在路上,那个卖柿子
老人说的话我听懂了,石碑上的字我也看明白了。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非常可怕
的事,而这些事和我们有关。我们很想听听这位女士要说的话”他说完,又对
他的同事们讲了一遍他的意思,那些日本人都露出惊异的神情。这时,土村清治扭
过头来对姜雪桃说:“这位女士,就请你说吧,你坐下来说好吗?”
姜雪桃摇摇头,她站着,说道:“我要对你们说的是一件真事。不是旁人的,
是我自己的。这件事不单你们不可能听过,事情的原原本本就连我们本村的人也不
知道。四十多年了,我一直把它搁在心里边,现在心里盛不下啦,它要自个儿往外
蹦啊!1942年,我十二岁,那年秋天,鬼子这话你们听了也许扎耳朵,可我没
有别的称呼。现在时兴叫日本朋友,但那不是朋友干的事!那年秋天,鬼子在我们
这村搞‘无人区’‘三光政策’你们总听说过吧,烧光!抢光!杀光!就是把有人
的地界全变成没人的地界。一天早上,鬼子忽然进村了。我爹正带着我在房后的山
坡上打栗子。我爹打,我拾。就听我家那边人喊狗叫闹起来,跟着枪响了,我爹抱
起我,跑到千佛寺后边把我塞进一个石头洞里。他叮嘱我,他不来,我就呆在洞里,
千万别自己回家。爹急得满脑袋汗,眼珠子瞪得吓人,下巴直打哆嗦,牙都咯咯响。
哪知这就是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面!我爹说完,揪些草把洞口遮住,就去了。过了
一阵子,下边枪又响起来,响了七八声吧,随后再没动静。我蹲在洞里等了一天,
直到洞里洞外全黑了,也不见爹回来,只听见‘唰唰’野兽走道的声音,我害怕,
哭了一夜。等到天亮,悄悄回家去,一路上也不见人,只见大石头后边那些人家的
房子和果园全烧了,黑烟还在往天上冒。我从乱石堆里穿过,一爬上我家房前那块
平地,我”
姜雪桃突然停住,身体像被子弹打中那样强烈地一震,跟着如同失重一般摇摇
晃晃起来,双眼空空望着前面,却睁得老大,满屋的人好像都随着她看见了一幕非
常可怕的景象。此刻,老村长也不想阻拦她了。原以为她当时年小不会记得清楚,
没想到她一笔一画把那桩惨案毫无遗漏地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了。他也想把这不该
忘却的往事弄得一清二楚……姜雪桃渐渐稳住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接着说下去,
尽管由于情绪冲动而常常中断,但还是以一种强大的韧劲儿坚持下来了:“我一家
五口人都死在当院!我的两个哥哥被活活烧死,人被烧成焦炭,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烧到最后只有四尺大小,他俩身边的地还……还汪着一大摊鲜血和人油……我爹趴
在磨盘上,后背被枪弹打烂了,两只脚给砍下来……扔在一边。我娘……她被鬼子
们糟蹋了,衣服扒得净光,鬼子还用火柴把她、把她的毛烧光!哎…”当姜雪桃发
现土村清治停住口,没有把她这几句话翻译出来,立刻急了,像发命令那样对土村
清治说,“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一句也别给我省下。鬼子做得像禽兽,
我们没啥丢脸的!”
土村清治低声对姜雪桃说:“对不起。”随后便把这几句话翻译了过去。
姜雪桃继续说:“鬼子糟蹋我娘时,我娘肚子里怀着我妹。他们糟蹋完我娘,
用刺刀把我娘肚子挑开,再捅死我妹……我头一次瞧见我妹时,她就是一团血肉,
已经是死的了”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人们都以为她会来一阵悲愤的爆发,
她却异乎寻常地镇定地对这些日本人说,“这就是我要说给你们的事。我知道,这
事跟你们没关系,这不是你们这代人干的。兴许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呢!但正是为了
这个,我才一定要告诉你们过去有过这么一段事!你们不必对这事负责,但你们不
能不承认!当时,我一家人的尸首是我用双手挖坑埋的。我的手磨成了这样,你们
看吧”
她突然伸出一双手,用力张开。人们惊呆了,一双从未见过的如此惨烈的手!
十个指头全残了。所有的人都强烈地感到,这双手紧紧抓住了他们的心。
日本人垂下了头,不忍再看,有人落了泪。使老村长惊讶的是,姜雪桃居然没
掉一滴泪。他真佩服这女人了!别看她平时少言寡语,竟然说出如此惊天动地的话
来,把四十多年来隐没在大山皱褶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她可真是强呵!
可是当姜雪桃说:“我的话完了,我走了。”就转身走出房门,一到院里她的
双腿就迈不开了。等在那里的王有福、马养山、霍二虎几人扶她坐在一个石头碾子
上,这时,她哭起来,哭得痛心、委屈、解气、放纵,一任泪水横流,却始终强压
着哭声,决不叫屋里的日本人听见。王有福几个站在周围,不劝她,由她哭个够。
山里的人就是这样,待这泪水流过,仍是一切照旧,就像山上的石头,永远那样沉
默,那样坚强,那样忍受。
在屋里,土村清治把一小包钱恭恭敬敬交给老村长说:“这是我个人一点点心
意,我虽然不是那些‘鬼子’,但我愿意为日本人过去的行为道歉。请您无论如何
替我交给那位女士,千万别拒绝!”
不管老村长怎样推辞,土村清治还是执意要这么做。老村长只好把钱交给一位
村干部,让他给姜雪桃送去。但是,在这些日本人告辞离去,上了车,却发现坐椅
上放了一个用树枝编的小篮,放满金黄肥大的柿子,最上边平平整整摆着土村清治
那包钱。司机说,这是刚刚一位姓姜的老大妈送来的。
日本人明白了,他们全都感慨不已。土村清治显得特别冲动,当他的目光再一
次掠过那一篮美丽的柿子时,竟止不住呜呜出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