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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来是生是死?生又多长?死又多远?
燕子抓住我的手,目光静静地盯着第二辆运尸车行注目礼,一直到它消失在太平间的门口。
“聪哥,这第二辆车的家属我认识!”
我示意她说下去。
“他是大兴的农民,四十多岁,住院的时候全身抽搐,却不知道症状。照顾他的是他妻子,年龄跟他差不多,也是个农民。他住院的那天,李姐我们几个正在急诊室门口的草坪上晒太阳。那天,金凤也在急诊轮班,她比我清楚这个病人,我只是听李姐说的,男人可能是脑袋里长的瘤子,只有开刀,不然死路一条。住院不到一周,就没钱了,但医院的专家们还没得出一个具体的手术方案……”
女人跌跌撞撞一步不离地跟着运尸车,似乎她认识孟婆,只要说几句话,男人就会回头。但是,男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条路上了,他的生与死在进了医院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因为金钱而无法跨过。
燕子一直陪着我,我一直在抽烟。
“聪哥,出去吧,别多愁善感了,我刚看到马崽他们几个从正门进去了,现在我们出去,刚好能找个地方吃顿水煮鱼,要找四川正宗的,今天我们就享受一次生命!”
一听到水煮鱼,我的胃开始胡乱抽搐了几下,只要一天不死,我就要享受一天不是,何况有美女免费让我吃水煮鱼呢。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燕子,你听过这首歌吗?我刚才在想,走阴间跟走西口是不是一个感觉呢?”
燕子扑哧一笑说,赶紧走吧,那是情歌,这哪儿跟哪儿啊!
019
我和燕子的聊天,走路,一直以来是纯粹的阳春白雪,没有一点杂念。
那时候我很佩服自己,怎么就没下“黑手”呢?
走在路上,燕子的八卦又开始了。
“聪哥,我看郭絮喜欢马崽,几何喜欢马崽,北师大也喜欢马崽,甚至李湘也喜欢,你说谁先和马崽有上那么一腿?”
在这些闲的抓风的日子里,我宁愿去花大量时间分析这些八卦,那多有乐趣啊,听说小品演员赵丽蓉得了肺癌,过几天要住进来,护士们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在打探消息,可是人家即便进来,住的也是优等病房,跟我们这些挤一锅的野菜不是一档次的。相比之下,对我来说,郭絮李湘们的消息更鲜活,更有时间性。
听到燕子的问话,我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肯定是北师大!”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这个女人,不知道高考的时候虚报了多少年龄,要说她在家里生过孩子我都相信,至于为什么是她,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我就不给你详细讲了,免得你日后学坏……”我卖了个关子给燕子,本想搪塞一下就过去了,但她穷追不舍。
“聪哥,你厚道一点,告诉我吧,让我也学一下,如果你不说,这顿水煮鱼没了……我走啦!”她不动声色地玩起了小女孩脾气,我只得胡乱编造几句。
“这样说吧,她口口声声说,年龄是21岁,79年出生,这是扯淡,你看她下盘松松跨跨的,就知道这孩子至少有30了,那就是70年代初期;再看她眼角的鱼尾纹,一般青春年少的人,哪有这些东西?你看看,摸摸我的有吗?你的有吗?”说到激动处,我让她摸我的鱼尾纹。
燕子又笑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聪哥,我听郭絮说,24号病房的隔壁,有个女人被人打了?而且是个男的,你问老曲了没有?”
天哪,这件事情她都知道。
23号病房里住着一位赌博发家的女人,她在住院前,和丈夫离了婚,但不知怎么搞的,情夫却找了她好几次,而且还在大半夜地发出过好几次生猛的叫床声,许多病人都听到了,据说当时李湘还唆使郭絮去听听到底是死亡的声音还是叫床的声音。郭絮回去报告李湘,说好像快要断气了,要不要告诉大夫?
李湘听后哈哈大笑,这件事情,郭絮始终没明白李湘为什么要笑。但她却很好地完成了自己“传道授业”的使命,在短时间内,满楼道的病人们都知道23号病房的女人好几个半夜都在哼哼……
这件事情的确听老曲说过,因为那个男人去找过大夫。
女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疾病缠身后实在没办法了,在生命和赌博之间,她当然选择了生命。
长期的赌博熬夜让她的消化系统近乎透支,大量的酒精和香烟的麻醉首先崩溃的是她的胰脏,老曲讲,那可能是胰腺癌,但她的情夫却并不卖这个帐。他怕她死了,死了后好几万块钱谁还呢?
但是,这个干瘪的女人除了跟他做做爱,发出沉闷的叫床声,还能做什么?
老曲说,跟她做爱,就跟抱着尸体做爱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女人还有呼吸。
也许是男人的性欲太旺盛而女人瘦弱的身体无法满足,也许是女人良心发现不想合作了,总之,在一个清晨时,男人被女人从23号病房里砸了出来。男人不甘心,将一个凳子扔了过去,于是,床上地上,全是鲜血……
男人扬长而去,女人倒在血泊中哀号!
我将事情的大概给燕子讲了一下,她莫衷一是地笑了笑:
“两个都是狗东西。啥时候给我教教你看人的本事吧,走,先吃水煮鱼!”
020
那天吃饭的时候,燕子没有推托,我也当仁不让地享受了她请的水煮鱼。
菜快吃完的时候,我要了两瓶燕京在那里消磨时间,燕子没事干在拿着醋瓶子玩弄,不经意地,她发现那个醋瓶子里黑压压一片小飞虫,大约七八只的样子,看着很恶心……
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一般都会息事宁人,反正我们俩都没喝醋,再说了,大夏天的,谁会拿着醋瓶子成天去琢磨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看燕子的脸色,她就爆了:
“喂,你过来,是你负责这个桌子的吧……哦……你的编号还是007,对了……007,你去把你们领班叫来,哦,不,叫一个说了能算的,值班经理,去!”
服务员显然没有明白燕子的意思:
“您有事吗?是我负责这个桌子的,如果我让你们生气了,您告诉我,我下次一定改正!”
燕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去吧,你把盘子放这里!”
憨态可掬的领班来了,说话的时候连眉毛都是笑着的,燕子问:
“你说话管事吗?管不了事情叫你们值班经理,今天得给这小丫头上一课,谁在外面做事容易?”
领班不敢说他能管事,他说的话就能当真,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后来,值班经理来了,一看是两个孩子在这里闹腾,心里大为光火,但脸上依然洋溢着十八年没见过般的激动和热情。
燕子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领班,领班问:
“那这样吧,给你们打个半折,就算我们错了,这个瓶子我们先收回去,找相关人员再处理一下,您看合适吗?”
燕子看来已经想针锋相对了:
“半折?你以为我们是来蹭饭的吗?这样吧,你把这半瓶子醋喝下去,我给你出两倍的钱,这个瓶子留下,你别动,我还不相信一个北京城还找不到个解决问题的地方……”
值班经理走了,又迅速回来了。
“这位小姐,您看这样合适吗?这次饭钱一共130,我们不收了,您委屈一点,下次一定改正,您看好吗?”
燕子看了看我,示意让我做主。
我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好吧,碰到这样的事情,还能吐出来啊,下次我们还得考虑一下……”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服务员在哭。130元,对当时的她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星期的工资。走在路上,我心情很不好,不是为那飞虫,而是为那服务员。燕子却大大的不以为然:
“聪哥,你错了,你总是悲天悯人,这样不好,但我尊重你,知道你是从农村出来的,但你现在不比城里人缺少什么呀,你想想,刚才这事,如果是我们无理,你哪怕短他们一块钱,那服务员的脸色就不像刚才了,没办法,这是她该出的学费,做什么事情没点敬业精神,那还不如回家烤红薯……哈哈,烤红薯也得有经验……”
那天下午,连续发生的两件事情,给了两颗年轻的心很大的冲击。回医院的时候,我们是从正门进的,在长长的大理石路上,我和燕子互换了一只拖鞋,花花绿绿,样子非常滑稽。
天色不早了,燕子和我在医院门口的小山旁边找了条长凳子,享受夜风吹拂。燕子问我:
“聪哥,你猜郭絮这会儿在干吗呢?”
“打电话呗,她不是有手机吗?”
“那我们赌一下,我猜她在和马崽,还有石总他们一起……”
“赌什么?”
“水煮鱼!”
今天吃了一顿免费的水煮鱼,一路走来,时不时还要回头再看看饭店的打手们追来了没有,那狼狈样……直到医院门口,我们的心才算放下了,一说到再吃一顿水煮鱼,我的精神大振。
021
就郭絮的教育经历,还有她奶奶的教育方式,在她身上体现最直接的结果是,她一直对幸福和绝望这两件事有着含糊不清的理解。
如果说母亲的死亡给这个幼小的生命仅仅是单亲家庭阴影的话,那么,父亲的离去对她来说,则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尽管,她并不知道父亲时常去光顾一个寡妇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在很多时候,郭絮的眼神空洞乏味,让人看了不忍心去猜想她到底在思考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燕子兴高采烈地走到病房时,果然发现她抱成一团缩在阳台的一把椅子上打电话,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
她那年迈的奶奶在屋子里唉声叹气。
七八年前,有手机就不得了,打电话更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
我忘不了郭絮抱着电话喜气洋洋地缩在椅子上的情景,我相信,当时住院的很多病人都记忆犹新。
奶奶的一再纵容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她一边叹息这个生命的悲哀,一边还要拿着上千元的电话单流泪。可怜的老太太应付不了高额的住院费,却要为了让孙女开心,将房产也卖了,用卖房子的钱来支付孙女儿的名牌衣服、高档化妆品和巨额的电话费。
郭絮还在医院里的时候,奶奶已经将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搬到医院附近的出租屋了,这件事情给郭絮的失落远远没有兴奋来得刺激。她是那么欢快。
我和燕子远远地望着郭絮,她给我们招了招手,然后继续沉浸在她的喜悦中滔滔不绝。
我回头望望燕子,不想说水煮鱼的事情了。
“聪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能据实回答吗?”燕子神色忧郁地问我,她一严肃起来,好像经历了沧桑一样。
我点了颗烟,想嬉皮笑脸,但觉得气氛不对。
“聪哥,你说,我们这些人,谁最后会躺在那辆破车上?是郭絮,是燕子,是余聪,是马崽还是李湘,或者是门头沟老头,石总?”
“靠!”
我说了句粗话。
“这里他娘的不是思考人生的地方,这里压根就是享受人生的地方,燕子,我知道,我们中的这些人,肯定有一个或者两个,终究走不出这个医院,何况,这里都是疑难杂症,死个把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曲说,他在这家医院的三年中,死亡最多的一天达到了27个人!这是我们这个楼道的一半!不要说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子的手已经仅仅地握住了我的手:
“聪哥,我们都不可以!”
~022~
那天晚上回到病房,心情真叫一个沉重。
李铁柱若无其事地拿着一本《北京晚报》在分析那些征婚信息,不时地长吁短叹,大放厥词:
“他妈的,这肯定是假的,一看就是假的,怎么可能都是事业有成,有房有车,还父母离异,留丰厚家产呢?都他妈是杀精的吧?老子就上过这当……唉,小葱,你过来看看,这一条有意思……”
我白了他一眼,倒头就睡。
他继续意犹未尽地说:
“余小聪,今天晚上我要上了北师大!”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雷,一下把我从床上惊起来了。我前几天从门头沟老头那边学了一句话,突然想起来了,然后就回了一句:
“小心从下面拉出煤渣来!”
李铁柱听了半天,毕竟他也算老江湖了,琢磨了大概有半袋烟的功夫,他就蜷缩在床上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样,把报纸揉的稀里哗啦乱响:
“哈哈,你是不是在说煤矿工人找小姐,把煤渣留在里面了,哈哈……你小子还真是文学青年,要不是我的智商,我相信这世界上没第二个人能想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