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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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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象寒水一样流了过来,火苗被吹得呼呼直叫。灵官换个角度,避开被夜风裹带来的呛人的烟。因为夜黑,他顾不上选柴的干湿,砍来的柴中一半是湿的。湿柴滋滋地叫,为单调寂寞的夜添了一些悦耳的音韵。灵官发现湿柴的好处,不容易着,但一旦着了,却耐,燃的时间长。不象干柴,呼呼呼几下就成了一堆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灵官听到了人声,隐隐约约,很远。可能来了,他想。他离火堆远了些,不使那呼呼滋滋声干扰自己的听觉。果然,他听到了孟八爷独有的理直气壮的咳嗽,心才稳稳地回到肚里了。他往篝火中丢几根柴,提马灯,下沙丘,把锅搁到挖好的灶炕里,点了火。锅里开始响起了咕咚咕咚的声音。不一会,孟八爷的声音传了过来。
  “又吃猪脑子了。是不是?多走了至少十里路,走偏了,走过了。要不是看见火,真要走到天亮。”
  灵官从孟八爷的声音里听出责备的成份少,喜悦的成份多,就断定他们收获不小。果然,两人肩上各扛一个狐子。
  “没剥皮呀?”灵官问。
  “顾不上。”孟八爷笑道:“打了一个,想回,可又发现一个踪踪子。就想,打上算了。撵到日头爷悬山子,总算撵上了。”
  花球闷声不响,把狐子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下,塌了架似的。
  “真是个驴死鞍子烂了。啊?”孟八爷笑道:“一个小伙子,跑这点路,就瘦狗努似的。老子十七八岁时,扛个梯子,跑几十里路,到凉州城里嫖个风,赶天亮回来,还要上地干活呢。嘿,现在的年轻人。”花球一听,索性躺倒了。
  灵官舀碗饭,递给孟八爷。孟八爷仍旧搁在沙上,取出烟锅,吧哒起来。吸几口,吹一下。红星划弧,飞出老远。
  灵官又给花球端过一碗,喊他,不动。他已经睡着了。
  第 四 章上粮,是农民一年的大事。向国家交的农业税,和乡上征收的各种费用,都用上粮的方式来交付。其程序说来简单:验粮,过称,结帐,领款。
  粮站上很乱,尽是人,尽是车。加上人的嚷嚷,驴马的嘶鸣,机动车的咆哮……把个敞大的粮站撑得窄小了许多。老顺是最怕进粮站的,从心底里怕。不仅怕粮站上工作人员的吆喝,还怕粮站的那种气势。进了那个水泥砌的足有几十亩地的晒地,老顺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不由得产生无助的恓惶。最使他感到挤压的是粮垛和粮堆。那清一色装满粮食的麻袋足有几十丈高,看一看都眼花。还没装成的粮象山--那可真是山呀--老顺每次抬着斛踏上颤微微上下晃动的木板时,就会想到村里那头在西山上滚洼而死的青犏牛。
  老顺因此得出个结论:粮不值钱,是因为太多。物以稀为贵。要是农民都不卖粮,粮价肯定涨。于是,他开始看不起那些象炭毛子驴那样急匆匆上粮的农民,而忘了自己一点也不比他们落后。
  “哎--,到这里来。”循声望去,是白狗北柱他们。
  “有地方吗?”老顺问。
  “有哩。”
  老顺打量一下四周,发现驴车是过不去了,便抛下缰绳,抱起一个细些的袋子,从人缝里挤过去。憨头迟疑一下,也抱一个过去了。
  白狗占的地方很好,一是离秤近,二是离粮堆近。秤起来方便,抬起来也省事。老顺放下袋子,喘着气。白狗笑了:“行了,你歇着,我们来。”与北柱过去,三下五除二,把粮搬过来了。
  北柱问:“就这些?”
  “还有一趟。”老顺说。
  “哟,这么多。吃亏哩,价这么低。你不等涨价了?前天,铁门来个起刀磨剪子的,不要钱,要粮。不是现在要,要等到粮价涨到一块的时候才要,听说不?”北柱说。
  老顺说:“谁都那么说。谁知道呢?唉,不长成一块也得活呀,没钱总不成呀。白狗,你爹也不粜粮给你说媳妇?”
  “我还想多奔达几年呢。娶个婆姨上个绊,养个儿子套个罐。我才不干呢。”
  憨头不声不响地赶着驴车走了。老顺腿有点困,就坐在粮袋上。这时,各种声音又钻进耳朵弄大他的脑袋。他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争斛一扑一张的,象斗鸡。“无聊。”老顺想,“真无聊。早抬一斛晚抬一斛有啥关系?粮又少不了一颗,争嚷啥哩?死神摧住脚把骨了?真是。”他又看到一个老汉和一个姑娘抬着满装粮食的斛上了粮山。脚下的木板颤着,他们的腿也弹簧似的。老顺真为他们捏把汗呢,心差点从嗓门里跳出……他又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操一个小伙子的妈”,三条大汉扑上前要打他。干部气势汹汹地问:“我没骂你们,你们干啥?”大汉说:“老子们是亲兄弟。你敢操他妈,我们就敢揍你……”老顺笑了。
  忽然,他听到白狗压低的笑。转过头,见北柱正和白狗抬着一斛粮食过来,放在他的粮袋旁。他张嘴要问,北柱却挤挤眼,白狗正警觉地望过秤人。
  老顺明白了,这帮家伙原来不学好,竟干这种勾当。听人说过,有人在粮站上捣鬼,把上过秤计过斤数的粮斛又绕个圈子抬回来,再过,再称。一斛粮食能卖个十来八斛的价的。他不信。粮站上的人又不是吃屎的,能叫人喂抓屁。可现在,不由他不信。他望望白狗。白狗的脸虽然有意绷得很紧,但掩饰不住肚里的得意。
  老顺震惊了,震惊中更夹杂了许多说不清的意味。也正因为“说不清”而越令他震惊。他抬头望天,太阳正炽。脸顿时火辣辣了,却又恍然似在作梦。他索性闭了眼。他想到了自己在六0年偷队里青包谷的情景。那是啥感觉?是羞耻、惭愧、自责、恼怒、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那感觉变成绳索在他脖子上纽绞了几十年——虽说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那样干。当时他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发现--哪怕是小孩--他也不会在世上多活一天,走刀路走绳路都成……几十年了,每每想起,便想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而今,这群小子竟然……竟然……光天花日之下,连一丝儿羞耻心也没有。
  老顺叹口气,想世道变了,真变了。先前,人世间最耻辱的是啥?是男盗女娼。祖先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男的偷东西被人发现,一辈子人就活完了。女人呢?瞎仙说,不小心叫男人碰一下手,都要断臂呢。而今,这世道,贼娃子一个比一个过得好,而且明偷明抢……瞧,还笑呢,仿佛立了功封了侯似的。
  最使老顺无法接受的是白狗们的不劳而获。一年庄稼两年苦啊。黄天背个老日头。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容易嘛?这还是小事。最叫人头疼的是啥?是化肥。这鸟玩艺,不上不成,上又买不起,价格像那种叫“钻天哨”的花炮,嗖嗖嗖往上窜……还有电费,水费,乱七槽八的费……才收拾那么一点猴食,换几张票老爷。而他们,只抬个斛,头点屁股晃绕一圈,就是几百斤。一绕几百斤,三绕四绕就是千斤。妈的,公平不?老顺很气闷。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越是好人越穷。
  老顺睁开眼,明晃晃的光扑进眼帘。他羞明而流泪了。因闭目瞑想而塞绝的噪杂声又进了耳孔搅浑他的大脑。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这烦使他眼前的世界成了另一个样子。一切都不顺眼: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躺在麻袋上聊天打白铁的,为了争斛而争吵的,望着女人嘻皮笑脸的,拉着西瓜高声叫卖的……他简直无法忍受这场面了。
  白狗们将那个不知绕了多少圈的斛一点点挪向板秤。过秤的“干部”仍指手划脚吆五喝六,显示权力的威风。人们大都陪笑,腰塌了,膝弯着,脖颈缩了,好使自己显得更顺眼些,以防叫老爷们把头等粮验成三等,或者多除去几十斤“渣”。白狗们反倒大大咧咧,叼香烟,说疯话,一身正气。
  老顺提悬了心。他的眼睛已习惯了眼前的光亮和喧闹而将灵魂牵入这个红尘世界。他完全进入角色,或者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的心追附着那个渐渐前移的斛而将好恶扔到脑后。斛一尺尺移向板秤,他的心一寸寸提向嗓门。他仿佛成了同伙。
  白狗们将斛抬上板秤。“干部”认真验着,另一个看秤的刻度。白狗递过两根烟,大声说笑。待那个“干部”在发票上记下一个数字后,白狗们便将斛抬向粮堆。他们走得很慢,原因是后边的北柱脚有了毛病,身形趔趄,步履蹒跚,竟似一步也挪不动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将斛横在通往粮山的道上倒鞋中的麦子,而后更理所当然地为人们让路而将斛移向一个不妨碍别人的所在。这时,别人自然也不会妨碍他了。
  目睹了白狗们瞒天过海的全过程,老顺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那斛再次被移到“安全地带”,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了自己在为他们担忧。犯得着为这些贼子担扰吗?他很恼怒,并因恼怒而愈加憎恶他们。孽种!他骂了一句。
  这时,一种情绪涌上了老顺心头。那情绪噎巴巴酸溜溜真实又汹涌,愈不敢正视反倒愈强烈。
  ——“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他为这情绪找到注脚了。就是。自己活得太惶了。今天拉来的粮食,至多有十斛,一家大小扎了几年喉咙才挤下了这点啊。而白狗,一天也可能不下十斛,两天有多少?三天有多少?一月有多少?能折多少钱?老顺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的气因之鼓荡起来。是啥气?当然是正气。……揭发?与自己何干?人家又没有偷你的,管你屁事。闭上眼?总有些不大甘心,而且他无法用语言和思维消去他腹内那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气。心内惯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支撑他安分生存的某个支点开始摇晃起来。
  老顺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真实含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有些心虚。虚的心里又衍生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这一点而愈加心虚。只有一种情绪分明地凸现出来,那就是必须阻止白狗们的行为。
  老顺极力从肚腹的角角落落里搜寻一些叫他心安理得地去举报的闪光的东西。纵使这些闪光的东西在那微妙的心态面前象粪便上落了霜一样遮不了丑,但却使他的心理坦然不少。他想,不管咋说,他们干的是坏事……而且……说不准……还得叫工作人员赔呢。 后面的这一条令老顺精神大振。因为国家这个词儿在老顺眼里总有些虚,而工作人员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尤其是那个胖乎乎笑迷迷的老王站长,老顺认为他是个好人。能叫白狗们得利而叫老王这样的好人受过吗?不能。
  于是,老顺心安理得地装着上厕所的样子出了晒场,走向老王的办公室。
  当憨头将第二车麦子拉到晒场上,又将一袋麦子倒进斛里的时候。老顺狂乱的心开始平静。那件事也向忘却的方向滑去。这是他能在这世上相对心安地生存的本能之一。他的心渐渐被斛中那一粒粒饱满的、黄灿灿的麦子胀满了。熟悉的小麦味令他心醉神迷。真有些舍不得哩。他想,这是汗,是血,是命哩。他想到了人说的麦价要涨到一元的预言。粗略算算,真那样,可要亏好几百呢。真有些舍不得。
  老顺茫然地望望晒场上蚂蚁般忙碌的人,终于从自己的境界中走了出来。谁都卖哩。他想,吃亏也罢,又不是老子一人。再说,儿子总不能打光棍。等麦子长到一块,儿子也老了。说不定那时,媳妇也长价了。六0年一升瘪谷子就能换一个婆姨。后来几百,再后来几千,后来……嘿,到麦子成一块时,姑娘怕得几万呢。算了,卖他个驴撵的。
  老顺和憨头抬着斛跟着人流往板秤移去。太阳已偏西,热得邪乎。不远处有辆电风车死命地吼,吼出一股股尘土和麦毛子,也吼出一晕晕难耐的焦燥。老顺感到惊奇的是,自己竟能抬动这么重的斛,而且并不太吃力。这使他兴奋不已。这一发现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那些乱七糟八的不快卷了个干净--先前,他总觉得自己老了。认为自己老的时候马上就能想到坟墓。而坟墓总是叫人不快的东西--老顺因之心旷神怡了。眼里的天湛蓝了许多,空气仿佛也清爽了,晒场也不再那样嚣闹烦人。尤其让他得意的是憨头“惊奇”的目光——憨头本来想叫北柱帮忙的——那“惊奇”真叫老顺受用不尽了。他暗暗笑了。
  随着斛慢慢接近板秤,老顺开始注意起验粮过秤的“干部”。验粮的是张没耳子,铁眼道人,脸总是冷冰冰能刮下霜来。验粮时,他一次次将手插进斛中麦子里,摇一阵,筛出一层麦尘之类,然后喝斥去过一次风车,或是摆摆手示意“开路”。老顺的心又跳了。当然,他相信自己的麦子是干净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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